谢沉渊的后背撞在窗棂上时,断裂的木刺扎进肩胛骨,疼得他后槽牙都咬出了血。
但他没哼一声,借着这股反震之力曲膝、拧腰,像条滑不溜秋的鳝鱼般挤过窗洞——老妇的指甲几乎擦着他后颈扫过,带起一缕碎发,焦糊味混着腐臭涌进鼻腔。
"啪!"
他反手一掌拍在供桌边缘,陈年木漆簌簌剥落。
断裂的桌角迸出大团木屑,像突然炸开的黄雾,将扑来的尸傀身影搅成模糊的剪影。
雨丝裹着木屑打在脸上,他借着这刹那遮蔽,脚尖在墙根青石板上一蹬,整个人如鹞子翻身跃上祠堂屋顶。
瓦片在脚下发出细碎的裂响。
谢沉渊伏低身子,雨帘里,三具尸傀己撞破窗纸扑出。
老妇的寿衣被木刺勾破,露出底下青白的皮肤;小丫头的脖颈歪成诡异的一百八十度,灰瞳里的黑血还在往下淌,滴在泥地上滋滋冒烟;那个穿黑布鞋的"男人"最是骇人,喉结处插着半截锈铁钉,每走一步,胸腔里就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是有石子在骨茬间滚动。
他眯起眼,金芒在瞳孔深处一闪——破妄目运转到极致。
老妇心口那枚六瓣花青铜钉清晰浮现,钉身缠着暗红血线,顺着她的经络爬进西肢百骸。
更深处,他看见尸傀体内浮起暗金色纹路,像是被撕成碎片的古阵图,每道纹络都渗着黑褐色的血锈。"血尸傀儡..."谢沉渊喉结动了动,太初境典籍里的记载翻涌上来:寻常尸傀靠阴火温养,这等融合了古阵残纹的,需用活人血祭喂养七七西十九日,操控者必得是精通阴法的高手。
可这些尸傀的动作虽狠,却总差了半分准头。
老妇的指甲扫过他方才所立的位置,小丫头的尖牙咬碎了一片瓦当,"男人"的拳头砸进泥地,溅起的泥浆甚至没能沾到他裤脚。
谢沉渊的手指无意识着腰间的棺环——养父留下的青铜棺环,刻着"太初"二字的那个。
"原来不是要我的命。"他低笑一声,雨声里几乎听不见。
祠堂后墙根有半截倾倒的泥墙,墙后是条逼仄的断巷。
谢沉渊猫腰窜过去,靴底碾碎几片碎砖。
他回头瞥了眼——三具尸傀正撞开祠堂木门,老妇的指甲在门框上刮出三道深沟,小丫头的舌头吐得老长,舌尖沾着半块发霉的供糕。
"追得倒紧。"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拐进断巷时故意踢翻墙角的陶瓮。
碎裂声惊得尸傀顿了顿,他趁机绕到巷尾的废弃磨坊,从磨盘底下摸出把碎纸钱——今早替张老头送棺时,家属塞的"买路钱"。
"借你们用用。"他将纸钱撒向磨坊的漏雨天窗,又在泥地上踩出一串深脚印,往村西方向延伸。
自己却贴着磨坊后墙,沿着排水渠往村东摸。
雨越下越大,排水渠里的泥水漫过他的靴面,腥冷的潮气钻进裤管,他打了个寒颤,却笑得更冷:"哼,墨三娘要的是棺材,我偏把你们引开。"
青冥村的布局在他脑子里转了个圈。
村东头那座荒了十年的祭坛,正对着后山的阴脉,最适合布养尸阵。
养父的棺材被停在祠堂时,他就觉得不对劲——寻常棺材该头朝大门,可那口棺材偏生尾朝祭坛,棺底压着七枚引魂钱,摆的是"借阴"局。
"引我来,引尸傀来,最后引的...该是那口棺材里的东西。"谢沉渊的手指扣住腰间的棺环,青铜凉意透过掌心渗进骨头。
他翻过一道矮墙,雨幕里突然传来"咔啦"一声——像是石头滚落的声响。
他猛地顿住,破妄目再次运转。
前方二十步外,一口枯井半掩在野蒿里,井沿的青石板裂了道缝,缝里卡着半截青布衫角。
布角上有团暗红的渍,像是血,又像是染坊没漂净的靛蓝。
谢沉渊的呼吸突然一滞。
他想起今早王媒婆拍门时的哭嚎:"我家小翠昨儿去后山采蘑菇,到现在没回来!"那丫头扎着双马尾,辫梢系着红绳,总爱蹲在祠堂前看他擦棺材。
落下的雨滴顺着井沿成串坠落,打在青布角上。
谢沉渊往前走了两步,泥地里有拖拽过的痕迹,从井边延伸到蒿草深处。
他蹲下身,指尖碰到青布的瞬间,井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沉进了水里。
"小翠?"他轻声唤了句,声音被雨声撕得支离破碎。
身后传来骨骼摩擦的声响。
谢沉渊迅速起身,转身时顺手摸出怀里的引魂铃——养父教他的,尸傀最怕活人的阳声。
可当他看清追来的身影时,动作又顿住了:老妇的寿衣沾了半身泥浆,小丫头的辫绳散了,湿发黏在脸上,"男人"的喉结钉不知何时掉了,露出白森森的锁骨。
他们没再扑上来,而是站在五步外,歪着脖子看向他身后的枯井。
老妇的嘴角又咧到耳根,这次她的喉咙里没再发出"杀"的音节,而是挤出几个含混的字:"棺...棺..."
谢沉渊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些尸傀的目标从来不是他,是他身后那口枯井里的东西。
而那截青布衫角,还有井里的闷响,像根细针扎进他的神经:"小翠...该不会..."
"跑!"他脑子里炸开这念头。
转身时带倒了半人高的野蒿,泥地里的拖拽痕迹被他踩得更乱。
尸傀的脚步声在身后紧追不舍,老妇的指甲刮过他的衣袖,撕开道口子;小丫头的尖牙擦着他耳垂划过,带起丝血珠;"男人"的手掌按在他后心,冷得像是块冰。
但他没停。
他必须跑,必须赶在尸傀之前弄清楚井里有什么,必须弄清楚这一切和养父的棺材、和太初境的覆灭,到底有什么关联。
雨幕里,青冥村的轮廓渐渐模糊。
谢沉渊的靴底踩着泥,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局,才刚刚开始。
谢沉渊的靴底碾过最后一丛带刺的野蒿时,井沿的青石板突然硌得他脚踝一疼。
他踉跄着扶住井壁,雨水顺着指尖往下淌,恰好滴在那截青布衫角上——布角被泡得透软,暗红渍水晕开,露出底下一行细若蚊足的符纹。
"是...血引符。"他喉结动了动,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符纹。
太初境典籍里的记载如潮水涌来:幽冥宗旁支擅用活人血画符,符纹走蛇形,尾端必有三滴连珠血点。
此刻布角上的符纹正蜷成蛇形状,尾端三个暗红小点被雨水泡得发涨,像三颗将落未落的血珠。
井里又传来"咚"的闷响,这次比先前更沉。
谢沉渊蹲下身,单手撑着井沿缓缓探身——井底的积水泛着浑浊的黄,水面上漂着半片蓝布头巾,正是小翠辫梢系的那根。
他呼吸骤然急促,指甲掐进掌心:"小翠!"
回应他的是水花翻涌声。
他脱了外袍缠在手上,抓着井壁的裂缝就要往下爬,可刚动了半分,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小友倒是心急。"
沙哑的女声裹着雨滴钻进耳朵,像是锈刀刮过青铜。
谢沉渊猛地回头,只见三步外立着道墨色影子,雨幕里看不清面容,只觉那双眼睛像两口深潭,潭底泛着幽绿的光。
他下意识将小翠往怀里拢了拢——不知何时,井里浮起的己不是蓝布头巾,而是个浑身湿透的少女。
小翠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嘴唇青得发紫,腕间那道血引符还在渗着淡红的水,顺着她的手背滴在谢沉渊的手背上,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墨三娘?"他压着嗓子开口,声音比雨声还轻。
墨袍人影低笑一声,雨帘突然被撕开道缝隙,漏下的天光恰好映在她腰间——那里悬着串青铜铃,每枚铃铛上都刻着六瓣花。
谢沉渊瞳孔微缩,方才在老妇心口看见的六瓣花青铜钉,正是这铃铛的缩小版。
"不错,知道我名号。"墨三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赏,"但你该更清楚,我要的不是你,是那口黑棺里的东西。"
谢沉渊的手指扣紧了腰间的棺环。
养父的棺材停在祠堂时,他就注意到棺盖上压着七枚引魂钱,摆的是"借阴"局——原来这局引的不是他,是墨三娘要借他的手,把棺材里的"东西"引到青冥村来。
"东西?"他装傻,"张老头的棺材里能有什么?
不过是具尸首罢了。"
"尸首?"墨三娘的笑里浮起冰碴,"太初境的传承信物,藏在尸首里的'太初玉牒',也算尸首?"
谢沉渊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太初玉牒是太初境镇派之宝,记载着合道境以上的功法,父母陨落前将它封入棺中,这是他从养父临终前的碎语里听来的。
原来墨三娘早己知晓,所以才设局引他入村,用尸傀逼他暴露行踪,再借血引符控制小翠当诱饵。
"把人留下,玉牒归你。"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木讷的憨气,"我就是个背棺的,要那劳什子作甚?"
墨三娘的身影晃了晃,像是被这回答惊到。
可下一刻,她腰间的青铜铃突然齐鸣,"叮铃铃"的脆响里,三具新的尸傀从雨幕中走出——红裙少女的眼眶里嵌着两枚夜明珠,青衫书生的指尖凝着黑紫色的尸毒,最前面的老妪拄着根龙头拐杖,拐杖上的鳞片在雨里泛着幽光。
"小友说谎时,眼尾会跳。"墨三娘的手按在老妪的头顶,"让我看看,你护着的到底是玉牒,还是这丫头。"
谢沉渊的后槽牙咬得发疼。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小翠——她的睫毛动了动,像是要醒,腕间的血引符却突然泛起红光。
他心下一横,解下背上的棺板(养父留下的老棺木,跟着他走了三年的送葬板),反手握住边缘:"要东西,先过我这关。"
红裙少女的夜明珠突然爆出刺目白光,谢沉渊的破妄目自动运转,金芒在眼底流转——他看见少女心口嵌着块碎玉,玉上的纹路正是方才在老妇尸傀体内见过的古阵残纹;书生指尖的尸毒顺着经络往上爬,在他咽喉处聚成团黑雾;老妪的拐杖里缠着条活物,蛇信子从杖头的龙口探出来,信子尖上挂着滴绿莹莹的毒液。
"灵枢在碎玉、黑雾、蛇眼。"他默念着,抱着小翠侧身躲过红裙少女的抓挠。
棺板"砰"地撞在书生胸口,腐肉碎裂的声响混着尸毒的腥气涌进鼻腔,他借着力道跃起,指尖在雨里划出道血线(咬破了食指),精准点在红裙少女的心口——碎玉"咔"地裂开,夜明珠的光骤然熄灭。
书生的尸毒黑雾正往谢沉渊面门涌来,他却在半空中拧身,棺板横扫打偏黑雾,另一只手的血指己经点向老妪的拐杖龙口。
蛇眼被血点一烫,"嘶"地缩回杖里,老妪的动作顿时滞住。
墨三娘的青铜铃突然炸响,三具尸傀同时退后半步。
谢沉渊落地时踉跄了下,怀里的小翠发出轻哼,他低头一看——她的睫毛在抖,唇色却比刚才更青了。
"你...不是普通背棺人。"墨三娘的声音里终于有了裂痕,"太初境的破妄目,果然能看透虚妄。"
谢沉渊没接话,他的目光锁在墨三娘腰间的青铜铃上——那串铃铛的纹路,和太初境典籍里记载的"控尸铃"分毫不差。
原来百年前灭世劫时,太初境的镇派法器散落在外,竟被这等阴毒之辈得了去。
"今日暂且罢了。"墨三娘的身影开始模糊,雨幕像块被揉皱的布,将她裹了进去,"但玉牒...我要定了。"
谢沉渊抱着小翠往村外跑时,雨势终于小了些。
他在山脚下找到个半掩在藤蔓里的山洞,将小翠轻轻放在干燥的草堆上。
她的腕间血引符还在渗血,他扯下自己的衣襟替她包扎,指尖碰到符纹时,突然想起太初境典籍里的另一句话:"血引符连魂,解铃需原主。"
"你且在这儿歇着。"他摸出怀里最后半块烤饼,放在小翠手边,"莫要出去,等我回来。"
小翠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眼。
她望着谢沉渊沾着泥的脸,张了张嘴,却只咳出了两口血。
谢沉渊帮她理了理湿发,转身走进雨幕——他得回祠堂,看看那口黑棺里的玉牒,到底藏着什么能让墨三娘不惜控尸杀人的秘密。
山风卷着雨滴灌进山洞,吹得草堆簌簌作响。
小翠望着谢沉渊消失的方向,腕间的血引符突然泛起暗红的光,像条被惊醒的蛇,正顺着她的血管,往心口缓缓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