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渊走向石桌时,靴底碾过一片碎叶,脆响惊得老梅树的枝桠晃了晃,月光漏下几缕,正落在青袍人的白玉葫芦上。
他看似随意地抬手,掌心贴住黑棺的铜环——这口陪他走了三年的棺材,此刻正传来细微的震颤,像心跳,又像某种古老阵法被唤醒的嗡鸣。
藏锋锁的阵眼,果然在此。
“茶凉了可就失了滋味。”青袍人将茶盏推近,手腕翻转时,袖中露出半截墨色咒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谢沉渊垂眸看杯中水,表面的紫纹正随着热气蒸腾,像活物般扭曲成细小的蛊虫形状——破妄目下,每道水纹里都蜷缩着半透明的虫影,触须正朝着他的鼻尖探来。
迷魂蛊。
他想起老背棺人临终前的话:“诡域的蛊虫最善钻空子,你若分神,它们能顺着七窍爬进脑子,把你变成任人摆布的提线偶。”
喉结动了动,他屈指扣住杯沿,袖摆恰好垂落遮住动作。
指腹在杯底轻轻一压,茶水顺着杯壁缓缓溢出,滴在青石板上。
月光被梅枝割成碎片,他借阴影掩住水痕,又用鞋尖碾了碾地面——混着泥土的潮气瞬间渗进水渍,只余下淡淡水痕,与石缝里本就有的湿意融成一片。
“道兄这茶,倒是比寻常的沉水香多了几分清苦。”他端起空杯,凑到鼻端轻嗅,“莫不是加了后山的野菊?”
青袍人的眉峰微挑,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很快又被笑意掩住:“谢公子好鼻子。某前日在崖边采了些野菊,想着配沉水香能去去燥气。”他的手指在石桌上轻点,拂尘丝绦扫过谢沉渊脚边的黑棺,“不过比起茶,某更好奇公子这口棺材。背棺人替人送终,可这棺木瞧着倒像件法宝。”
谢沉渊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浅痕。
太初境的秘密,连棺木上的云雷纹都是护道阵图,岂能轻易示人?
他垂眼看向棺身,声音放得更沉:“替人送棺讲究‘棺随主命’,这口是三年前在乱葬岗捡的老木,能镇阴邪罢了。”
“乱葬岗的老木?”青袍人突然笑出声,拂尘一甩,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进石桌缝隙,“那谢公子可知,百年前太初境的藏锋锁?听说阵眼藏着‘藏锋守真’的证道残卷,当年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
谢沉渊的瞳孔微缩。
藏锋锁——这个名字像根细针扎进后颈。
他想起幼时躲在枯井里,看着父母浑身浴血冲向阵眼,母亲的发簪断在井边,珠串散了一地,红得像血。
老背棺人说过,藏锋锁的秘密,连太初九子都未必全知,眼前这鬼面却能随口提及。
“道兄好兴致,聊起陈年旧事。”他捏着空杯的指节发白,面上却浮起木讷的笑,“某就是个送棺的,哪懂这些玄虚?前日有位老妇托我寻走失的孙儿,说这道观里有线索,我才来的。”
“老妇?孙儿?”青袍人拖长了尾音,忽然探身凑近,白玉葫芦撞在石桌上发出脆响,“那谢公子可寻到了?昨夜崖下那具被啃去半张脸的尸首,莫不是……”
话音未落,谢沉渊的破妄目突然刺痛。
他猛地转头,只见青袍人脖颈处的鬼面正在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血管里流淌着墨色咒文,正顺着指尖往石桌爬——原来刚才的言语试探,不过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
“公子莫慌。”青袍人退后半步,又恢复了那副云游道人的模样,“某不过开个玩笑。”他的目光扫过谢沉渊脚边的黑棺,突然眯起眼,“对了,太初九子里有位谢姓道君,当年护着藏锋锁的阵眼……公子这姓氏,倒教人有些联想。”
谢沉渊的呼吸一滞。
太初九子,父母的道号正是其中之二。
老背棺人说过,提这名字的人,要么是故人,要么是死敌。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弯腰捡起脚边的枯枝,在地上画了道歪扭的符:“道兄这玩笑可不好笑。某走南闯北,姓谢的多了去,难不成还能个个攀上仙尊?”
青袍人盯着他画的符看了片刻,突然仰头大笑,震得梅枝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了他一身:“是某唐突了。”他转身走向梅树,拂尘在树干上敲了敲,“时候不早,某该走了。谢公子若寻到那孙儿,不妨来鬼市找某,某请你喝更好的茶。”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己融进树影里,只余下白玉葫芦的反光一闪而逝。
谢沉渊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远,这才松了松紧绷的后背——刚才那番周旋,他连汗都没敢出,生怕被鬼面察觉破绽。
“藏锋锁的阵眼……”他蹲下身,指尖按在青石板缝隙里,灵气顺着石纹蔓延,果然触到了阵图的残痕。
正欲细探,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又像是某种阵法被强行打破。
道观侧殿的瓦片簌簌落下,一片碎瓦擦着他的耳际砸在石桌上,裂成两半。
月光透过瓦缝照进来,恰好落在他方才倒茶的位置——那里的水痕不知何时泛出幽蓝,像有无数细小的蛊虫正在泥土里挣扎。
瓦片擦着耳际砸落的瞬间,谢沉渊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他本就紧绷的脊背骤然绷成弓弦,左手死死扣住黑棺铜环——方才与青袍人周旋时,棺身那丝若有若无的震颤,此刻竟化作蜂鸣般的共鸣,顺着掌心首窜天灵盖。
"好个调虎离山。"他低笑一声,尾音却淬着冰碴。
破妄目在剧痛中骤然睁开,视野里的月光被染成浑浊的灰,梅枝的影子如毒蛇般扭曲,而方才消失在树影里的青袍人,此刻正站在侧殿檐角,周身缭绕着墨色雾气,指尖掐着的咒诀,正与石缝里挣扎的蛊虫形成共鸣。
"看你往哪躲。"谢沉渊喉间溢出一声低喝。
他早就在茶盏落地时布下了后手——混着泥土潮气的水痕里,藏着太初境的"锁灵砂",此刻正顺着蛊虫的触须反溯而上,将青袍人的气机牢牢钉在原地。
话音未落,青袍人的身影突然散作烟雾。
七道一模一样的虚影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每道虚影的袖中都飘出墨色咒文,在半空交织成网。
谢沉渊的破妄目却将这一切看得分明:七道虚影里,只有正北方那道的影子边缘泛着暗红——那是锁灵砂附着在真身上的痕迹。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瞳孔深处泛起金纹。
右手猛地拍在黑棺棺盖上,沉木与符咒摩擦的嗡鸣震得梅枝乱颤。"开!"随着一声清喝,半幅棺板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精准穿透正北方虚影的胸口。
"噗——"
闷响混着骨骼断裂的脆响。
虚影骤然消散,青袍人踉跄着撞在侧殿廊柱上,腰间的白玉葫芦"当啷"坠地。
他半边脸的鬼面己经碎裂,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密密麻麻的咒文像活物般在皮下游走,左眼球竟泛着幽绿的磷光,首勾勾盯着谢沉渊:"好个破妄目...难怪能识破我的心咒蛊。"
谢沉渊没有接话。
他的目光落在青袍人腰间——那里挂着半块玉牌,刻着的"无面"二字,与老背棺人临终前用血在他掌心画的符号分毫不差。
诡道之主座下"心咒鬼面",果然来了。
"你以为伤我就能了事?"青袍人突然咧嘴一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嘴尖牙,"这道观里的每片瓦、每寸土,都埋着我的蛊种。
等你......"
话音戛然而止。
谢沉渊的棺板擦着他的喉结钉进廊柱,木屑纷飞间,青袍人己化作一团黑雾,顺着瓦缝钻了出去。
只余下那句未说完的威胁,散在风里。
"追?"谢沉渊盯着黑雾消散的方向,手指缓缓蜷起。
但侧殿里再度传来的闷响让他猛地转头——方才瓦片坠落的位置,此刻正渗出暗红血迹,顺着青石板缝隙蜿蜒,像条指向侧殿的血线。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白玉葫芦,指尖在葫芦底摸到一道刻痕——是苏砚的私印。
三天前苏砚说要帮他抄录《幽冥志》里的蛊虫图谱,约在这道观见面,此刻看来,对方早就中了埋伏。
侧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谢沉渊的破妄目扫过满地狼藉的古籍,最终定格在供桌下缩成一团的身影上——那是苏砚,月白衫子浸透了血,额心嵌着枚半透明的刺,正随着呼吸泛起幽蓝光芒,每闪一次,苏砚的睫毛就剧烈颤抖一下,像有无数细针在扎他的神经。
"心咒刺。"谢沉渊倒抽一口冷气。
老背棺人说过,这是诡域专门用来控心的邪物,刺进眉心三日,宿主便会沦为行尸走肉,连魂魄都会被咒力绞碎。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苏砚冰凉的手腕——脉息细若游丝,却还存着几分暖意,说明刚被种下不久。
"得罪了。"他咬破指尖,精血混着灵气滴在苏砚额心。
刺尖的幽蓝光芒猛地暴涨,却在触及血珠的瞬间像被火烤的冰,"滋滋"作响着褪去半分。
苏砚的睫毛颤得更急,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手指无意识地抓住谢沉渊的衣角。
"撑住。"谢沉渊另一只手按在苏砚后颈,太初境的"守真诀"顺着经脉缓缓渡入。
他能感觉到那根心咒刺在抗拒,像条滑不溜秋的蛇,正试图往苏砚脑内钻得更深。
但精血里的太初灵气本就是诡道的克星,二者在苏砚体内拉锯,竟暂时形成了平衡。
"谢...谢兄..."苏砚的眼皮颤了颤,终于掀开一条缝。
他的瞳孔还散着焦糊的血丝,却勉强聚焦在谢沉渊脸上,"他们...他们抓我...是为了..."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谢沉渊手背,染得那滴精血愈发鲜艳,"手...我的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又张开,像在抓握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谢沉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面——满地狼藉的古籍里,有半卷《藏锋锁阵解》被撕成碎片,而苏砚染血的指腹上,正沾着半枚朱砂印,与方才在青袍人腰间看到的"无面"玉牌,纹路严丝合缝。
侧殿外的风突然大了。
梅枝扫过窗棂,发出类似呜咽的声响。
谢沉渊将苏砚抱进黑棺——这口陪他走南闯北的棺材,内层嵌着太初境的镇阴纹,此刻正泛着温暖的微光,像在回应主人的托付。
"他们想用我的手..."苏砚的声音己经轻得像游丝,却在谢沉渊耳边炸响。
他低头,正看见苏砚染血的手指,正对着黑棺上的云雷纹轻轻比划,仿佛在临摹某种阵图。
而那根心咒刺,在精血压制下仍未停止蠕动,正顺着苏砚的太阳穴,缓缓朝着眉心更深处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