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揉碎的墨汁,正顺着墓穴的缝隙往深处渗。
谢沉渊的指尖还悬在黑棺上方,方才那声低语像根细针,扎得他识海发疼。
他喉结动了动,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这是破妄目启动前的征兆,自幼年起,每当他要穿透虚妄时,身体总会先于眼睛感知到异常。
"呼。"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瞳孔深处浮起一层淡金色的涟漪。
黑棺的轮廓在他视野里突然清晰又模糊,原本暗沉的木色褪成半透明的灰,露出内里交错的纹路:那些镇阴纹不再是刻上去的,而是从木料纤维里生长出来的,每道纹路都泛着幽蓝的光,像活物的血管般微微跳动。
"冥纹铁木..."他喃喃出声,声音在墓穴里撞出空响。
老背棺人曾说过,这种木料只生长在幽冥与人间的夹缝里,每一寸都浸着百年鬼气,寻常修士触之即伤。
可此刻他掌心贴着棺身,竟能感到温热的脉动,像贴着活人胸膛。
更诡异的是,那些纹路里还缠着若有若无的金线,金线末端延伸向棺底,消失在他看不见的位置。
"沉渊?"身侧传来低弱的唤声。
谢沉渊猛地转头,这才想起方才为防心咒鬼面余波伤到苏砚,他将人抱到了墓穴角落。
此刻苏砚倚着青石板,额角沾着土屑,原本工整的束发散了几缕,却仍紧攥着怀里的古籍——那是他抄录的《幽林异志》残本。
见谢沉渊望来,他勉强扯出个笑,手指无意识地着书脊:"我...我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谢沉渊快步走过去,指尖搭在苏砚腕间。
脉息虽弱,倒没被鬼气侵体,应该是方才心咒冲击所致。
他松了口气,从怀里摸出颗养气丹塞进苏砚掌心:"含着,别咽。"转身时瞥见苏砚膝盖上的泥印,那形状像极了被什么东西抓过——他瞳孔微缩,却没出声,只是将黑棺往身侧又拢了拢。
墓穴里的光线愈发昏暗。
谢沉渊摸出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得黑棺上的云雷纹忽明忽暗。
他解下腰间的藏锋令,用刻着"太初"二字的那面轻轻划过棺盖——这是老背棺人教他的验棺术,若棺中藏邪,藏锋令会发烫。
可此刻金属贴在木头上,传来的不是灼痛,而是类似心跳的震动,一下,两下,与他的脉搏同频。
"藏锋九器,各镇一劫;棺为引,锁为钥。"他突然想起《太初纪略》残页上的记载。
从怀中取出那卷泛黄的绢帛,火折子的光映得字迹有些模糊,他却熟稔地翻到第三页:"九器者,剑、印、棺、锁、镜、铃、幡、灯、舟...棺承因果,引动劫数。"
因果?
劫数?
谢沉渊的指节抵着额角,脑海里闪过父母的画像:母亲眉心的云雷花,与棺纹分毫不差;父亲的藏锋剑,剑柄的"藏"字最后一笔,竟和棺底金线的走向如出一辙。
老背棺人临终前说"这是护道棺",可护的究竟是谁的道?
是他谢沉渊,还是太初境?
棺内又传来响动,像是书页被风掀开的哗啦声。
谢沉渊的破妄目再次运转,这次他看清了:那些金线并非单纯的纹路,而是某种契约的残章,每个金点都是个极小的篆字,连起来竟是"太初不灭,沉渊当承"八个字。
他的呼吸骤然一滞,藏锋令"当啷"掉在地上——原来不是"你终于来了",而是"它"在等"太初的承继者"。
"沉渊?"苏砚的声音又轻了些,"那口棺材...是不是在发热?"
谢沉渊低头,这才发现黑棺表面的金光比之前更盛,连他的影子都被映成了金色。
他伸手按住棺盖,掌心下的震动突然加剧,像是有什么要破棺而出。
与此同时,他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这是太初境藏经阁的味道,母亲总说那是用千年沉木混着道火熏的。
"是残念。"他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方才心咒鬼面侵蚀棺壁的力量,哪里是什么妖诡之气?
那分明是带着道韵的残识,混着沉水香与剑鸣,像极了...像极了他在太初秘境里见过的,太初九子的传承印记。
墓穴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腐叶拍打在的野藤上。
谢沉渊抱起黑棺走向苏砚,余光瞥见棺底的金线突然连成完整的契约,最后一个"承"字发出刺目的光。
他将苏砚背在身上,藏锋令还躺在地上,却被一道金光卷进了棺缝——这是棺材自己的选择。
"走。"他低喝一声,踩着湿滑的土坡往上爬。
野藤在他身后发出断裂的脆响,像是某种封印被彻底打破。
怀里的黑棺越来越烫,却烫得他心口发疼——原来父母留下的不是护道棺,是太初境最后的火种,而他,从背起棺材的那天起,就成了这火种的引信。
苏砚的头垂在他肩窝,呼吸扫过他后颈:"沉渊...我好像...看到..."
"别说话。"谢沉渊加快脚步,墓穴里的金光己经照亮了整片山林。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暗处苏醒,有什么正在顺着金线,朝着他的识海攀爬。
而苏砚未说完的话,混着山风钻进他耳中,像颗石子投入深潭,荡起层层未明的涟漪。
当他们钻出墓穴时,暮色己经彻底沉了下去。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将谢沉渊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望着怀中的黑棺,又低头看了看背上的苏砚——后者的手指正微微动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山风掠过,带来远处幽林的呜咽。
谢沉渊摸出怀里的《太初纪略》,残页上的"棺为引"三个字被月光映得发亮。
他深吸一口气,将苏砚往上托了托,朝着幽林方向迈开步子。
今晚,注定无眠。
谢沉渊刚将苏砚安置在墓的青石板上,后颈便传来一阵湿热的呼吸。
他转身时动作极轻,却见苏砚不知何时己挣开他搭在其肩头的手,苍白的指尖正虚虚抓向空中,喉间溢出断续的气音:"沉...渊..."
月光漏进墓穴时,苏砚的睫毛颤了颤,像两片沾露的蝶翼。
他缓缓睁眼,瞳孔里还浮着未散的混沌,开口时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纸灰:"我...我看到了'黑袍客'..." 他指节攥紧怀中的《幽林异志》,书脊上的墨迹被冷汗洇开一片,"他站在金雾里,说要我重绘'太初残印'...还说只有完成封印,才能唤醒真正的九婴。"
谢沉渊的呼吸顿了半拍。
他蹲下身与苏砚平视,破妄目在暗中微微发烫——苏砚眉心跳动的血脉里,还缠着几缕浅金色的残识,与黑棺上的金线纹路如出一辙。
这不是心咒鬼面的侵蚀,更像某种主动的信息烙印。
"九婴。"他低低重复这个名字,喉结滚动。
三个月前在乱葬岗,铁无痕被鬼爪贯穿心口时,也是用这样的气音说:"你是钥匙...太初的钥匙..." 那时他只当是濒死呓语,此刻苏砚的话却像根细针,猛地挑开记忆里蒙尘的线头——父母的藏锋剑、黑棺的金线、老背棺人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玉珏,所有碎片突然开始旋转,在他识海里拼凑出模糊的轮廓。
"苏砚。"他伸手按住对方手腕,指腹能触到脉搏下异常的震颤,"那黑袍客...可曾说过我的名字?"
苏砚摇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他...他没看我。
所有话都像首接钻进脑子里。" 他突然抓住谢沉渊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但他的影子...影子里有眼睛。
好多双眼睛,每双都刻着'无面'两个字。"
谢沉渊的瞳孔骤缩。
无面,诡域之主的称号,百年前灭世劫里与太初境同归于尽的存在。
老背棺人曾说过,诡域修士擅长以魂为墨,将名号烙进因果里——若苏砚能在影子里看见"无面",说明那道残识至少保留着合道境的威能。
墓穴外的风突然裹着腐叶卷进来,吹得黑棺表面的金光泛起涟漪。
谢沉渊抬头望向幽林方向,那里的树影正诡异地扭曲着,像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撕扯夜幕。
他想起方才棺内传来的沉水香,想起父母画像里母亲眉心的云雷纹——太初残印,或许就藏在黑棺与他的血脉里。
"我需要去幽林深处找玄阴石。"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决断,"心咒鬼面刚才在啃噬棺壁,若不加固封印,不出三日它就能挣脱。
玄阴石能镇阴脉,老背棺人说幽林核心有一处玄阴穴。" 他解下腰间的藏锋令,在掌心两下,又系回原处——这是太初九器之一,此刻贴着皮肤的温度比往日更灼。
苏砚挣扎着要起身:"我和你一起——"
"不行。"谢沉渊按住他肩膀,力道不大却不容抗拒,"你被残识侵体,需要静养。" 他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铜符,正面刻着"守真"二字,背面是太初境的云雷纹,"这是用我本命精血祭炼的守真符,若遇危险捏碎它,我十里内都能感应到。" 他指了指墓用朱砂画的三重结界,"这是引气境能布的最强困阵,除非化婴境修士,否则进不来。"
苏砚盯着铜符看了片刻,突然抓住谢沉渊的手腕:"沉渊...你刚才说'太初的钥匙',是不是和你父母有关?" 他眼底的混沌褪了些,露出几分清明,"我抄录《幽林异志》时见过记载,太初境灭世前曾将道统核心封入'承道者'体内。
或许...你就是那个承道者。"
谢沉渊的手指在身侧蜷起。
他想起方才黑棺里的金线,想起"太初不灭,沉渊当承"八个字,喉间突然发苦。
父母留下的不是单纯的护道棺,是太初境最后的火种,而他,从背起棺材的那天起,就成了这火种与天地规则间的引信。
"等我回来。"他将苏砚扶到结界中央,又检查了一遍他的脉息,这才抱起黑棺转身。
月光在他背后拉成长长的影子,与黑棺的影子重叠时,地面突然泛起一层金纹,像活物般顺着他的脚步爬向幽林。
幽林的雾比方才更浓了。
谢沉渊走了半里地,便启动破妄目——淡金色涟漪在瞳孔里扩散时,他看见空气里漂浮着细碎的光屑,那是修士残留的灵气痕迹。
他顺着光屑寻到一棵合抱粗的青檀树,树干上有道半掌宽的焦痕,焦痕中心正缓缓浮现两个血字:"无面"。
他的呼吸一滞。
破妄目下,焦痕里的灵气波动呈螺旋状向外扩散,分明是化婴境以上修士留下的追踪印记。
更诡异的是,焦痕边缘还缠着几缕黑棺上的金线,像在确认什么。
"有意思。"
低笑声突然从头顶传来,像两片锈铁相擦。
谢沉渊猛地抬头,却只看见雾里晃动的树影。
他握紧藏锋令,指节泛白——这笑声不属于人类,更像某种诡物用声带挤压出的拟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腐蚀识海的刺痛。
风卷着雾从他身侧掠过,吹得黑棺表面的金光忽明忽暗。
谢沉渊望着树干上的"无面"二字,又低头看向怀里的棺材——金线正顺着他的掌心往手臂攀爬,在皮肤上烙出淡金色的纹路。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朝着掌印更浓的方向走去。
幽林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鸟鸣,却比夜枭的啼叫更刺耳。
谢沉渊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正在轻微震颤,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地下翻身。
他摸了摸腰间的藏锋令,那金属此刻烫得惊人,几乎要灼伤皮肤。
前面的雾里,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小径。
小径两侧的树身上,都刻着同样的"无面"掌印,像在指引他前行。
谢沉渊低头看了眼黑棺,又抬头望向前方——那里的雾气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灵气乱流在其中翻涌,连破妄目都有些看不清轮廓。
谢沉渊的脚步没有停顿。
他收紧手臂,将黑棺抱得更紧。
月光穿过雾层,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光——那是破妄目未散的金芒,也是太初承道者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