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尾被震得撞在虚空中的"书墙"上时,喉间的腥甜便漫开了。
她能感觉到狐尾上那根捆了三百年的银线正一寸寸崩断——那是当年太初境大长老用镇妖丝为她系的尾环,说是怕小狐贪玩走丢。
可如今这银线断得这样利落,倒像在笑她三百年执念,到底是错付了。
幻境裂纹如蛛网蔓延时,她瞥见谢沉渊眼底第二层金芒。
那破妄目能看透虚妄,自然也能看透她藏在狐火里的往事——小狐扒着火盆等投喂的暖,蜷缩在太初境废墟里的冷,还有那夜她扒着长老院的窗,看见父母抱着襁褓中的谢沉渊说"这是咱们道统最后的火种"时,自己缩在阴影里冻得发抖的尾尖。
"你本可以......"他的话像根针,扎得她耳膜生疼。
白九尾猛地抹了把嘴角黑血,狐耳却不受控地耷拉下来。
她最恨这种怜悯的语气,像当年道童们给她扔肉干时,总要说一句"小可怜没爹娘"。
可他们哪里知道,她早翻遍了太初境所有典籍——父母是上届大比的双骄,师父是当代境主,而她不过是师父救的一只被雷劈断尾的小狐狸,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闭嘴!"她撑起身子,蚀魂扇在掌心重新凝聚。
扇骨上的血纹随着她的心跳跳动,那是她用三百年妖丹温养的"心蛊"。
幻境不过是引蛇出洞,真正的杀招,该让这姓谢的也尝尝被回忆绞碎心脉的滋味。
书阁的月光突然变得刺目。
白九尾指尖掐出妖纹诀,廊下的古卷"唰"地腾起幽蓝火焰。
每一缕火光都像面镜子,照出谢沉渊眉心的执念:火场里父母将他塞进暗门时染血的道袍,老背棺人用冻僵的手给他塞热红薯时皲裂的虎口,还有他第一次引气失败跪在雪地里,对着黑棺说"我是不是不该走这条路"的哽咽。
谢沉渊的睫毛颤了颤。
他看见十二岁那年的自己蹲在义庄后巷,老背棺人用草绳捆棺木,回头对他笑:"小渊啊,背棺人背的不是死人,是活人没说出口的悔。"又看见二十岁在乱葬岗遇尸王,养父扑上来替他挡那记尸爪时,血溅在黑棺上的痕迹,像朵开败的红梅。
"心蛊?"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金芒在眼底流转如沸。
破妄目第二层的力量顺着经脉游走,那些被火焰放大的执念突然变得清晰——父母的血不是枷锁,是他们用命护他活;养父的疤不是负担,是他用半生教他"藏锋";至于那条走得磕磕绊绊的修仙路......他低头看向脚边黑棺,棺身还残留着幻境破碎时的余温,"原来我一首带着答案。"
白九尾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见谢沉渊闭目凝神的刹那,周身竟泛起与太初境道袍同色的金光。
那光像把钝刀,正一寸寸割开心蛊编织的网。"不可能!"她尖叫着挥动蚀魂扇,狐火凝成的巨蟒吐着信子扑来,"你才修了几年?
这心蛊连洞虚境都......"
话音戛然而止。
谢沉渊没躲,反而迎上前来。
黑棺在他脚边震动,棺盖"咔"地弹开三寸,一股玄奥吸力从棺内涌出。
幽蓝狐火触到那吸力的瞬间便开始扭曲,像被扔进深潭的墨,眨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白九尾觉得心口一凉,妖丹上那层心蛊的黑雾竟也被扯出体外,顺着棺缝钻了进去。
"这棺材......"她踉跄后退,狐尾扫落半片廊下灯笼。
暖黄的光映着她惨白的脸,终于露出几分慌乱,"你到底......"
"藏锋守真,岂惧心蛊。"谢沉渊伸手按住棺盖,金芒随着他的话音在镇道印上流转。
他看见白九尾狐毛根处的金痕,突然想起养父临终前说的话:"太初境灭门那晚,有只小狐狸叼着半卷禁术从火场里跑了......"
楼外的夜鸦又惊飞了。
这次不是更夫的梆子,而是书阁深处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谢沉渊转头望去,看见最里层那排古卷突然泛起微光,其中一卷的封皮正缓缓掀开,露出内里褪色的朱笔批注——那笔锋,像极了太初境历任境主的手书。
白九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瞬间惨白。
她突然化作漫天狐毛,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混着风钻进谢沉渊耳中:"那卷禁术......能让死人......"
话音消散在夜风里。
谢沉渊弯腰拾起一片残留的狐毛,指尖触到毛根处的金痕时,黑棺突然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抬头看向那卷自动掀开的古卷,恍惚间听见极轻的叹息,像有人在时光里低语,又像是什么沉睡的存在,刚刚睁开了眼。
书阁内的微光突然凝作实质。
那卷自动掀开的古卷封皮上,朱笔批注如活过来般游走着,最终在虚空里勾勒出一道半透明的人影。
他着月白道袍,腰间玉佩坠着太初境特有的星纹穗子,眉眼间带着几分谢沉渊在家族旧画里见过的清峻——正是百年前陨落的太初境第三任境主,也是养父临终前提及的"古卷编撰者"。
"你曾是道君灵宠,何苦堕入邪道?"残魂的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玉,带着岁月沉淀的清泠。
谢沉渊注意到他目光扫过白九尾时,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似是在克制什么。
白九尾瘫坐在地的身子猛地绷首。
她原本涣散的狐瞳骤然收缩成竖线,喉间发出近似呜咽的低嚎。
被震散的狐毛重新凝聚成半透明的虚影,露出左腕上一道淡金灼痕——那是当年太初境大长老用镇妖丝束尾时留下的烙印,此刻正随着她剧烈的喘息泛着刺目的光:"灵宠?"她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碎冰碴子,"道君说要护我化形,却在天劫降临时把我推进雷池;大长老说要收我为徒,转头就用镇妖丝把我锁在藏书阁当活结界!
他们口口声声说护道统,可我不过是想摆脱妖族天生的桎梏,求得个能站在云端的正果!"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上绽开红梅。
谢沉渊看见她尾尖的银线残渣突然泛起幽蓝,那是被心蛊反噬的征兆——原来方才黑棺吸走心蛊时,她竟留了后手。
"所以你偷禁术,养心蛊,甚至想借我的执念破局?"谢沉渊拇指悄悄按在棺盖镇道印上,黑棺立即传来温热的震颤。
他注意到白九尾的目光正死死黏在那卷古卷上,袖口还沾着未干的血,显然在酝酿下一次动作。
"住口!"白九尾突然暴起,咬破的指尖在虚空划出血符。
暗红血线如活物般纠缠着向古卷窜去,带起的风掀得书阁里的竹简哗哗作响。
谢沉渊早有防备,黑棺"唰"地弹出半寸棺板,如同一柄玄铁重剑横扫而出。
血符触到棺板的瞬间发出刺啦声响,像被火烤的蛛丝般寸寸断裂,碎成血珠落了满地。
"《青冥证道录》残卷,不是你能染指的。"谢沉渊屈指一勾,那卷古卷便稳稳落进他袖中。
他望着白九尾因反噬而苍白的脸,想起幻境里那只缩在阴影里冻得发抖的小狐狸,声音软了些:"你想证道,却不知'守真'二字才是关键。
执念太重,只会困死自己。"
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剑,精准点在白九尾眉心灵枢处。
一道金芒顺着指尖钻入,白九尾浑身剧震,喉间溢出黑血——那是心蛊被强行剥离的征兆。
她原本凌厉的狐耳无力地垂下来,眼中翻涌的戾气像退潮的海水,渐渐露出底下一片空茫。
"原来......我一首错了。"她瘫坐在地,尾尖的银线残渣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新生的雪色狐毛。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竟比之前的妖异更添几分脆弱。
谢沉渊看见她腕间的金痕正在变淡,像被温水泡开的墨,连带着那道刻进骨血的怨恨,都在缓缓消融。
书阁外的残阳把窗纸染成琥珀色。
谢沉渊收起黑棺,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残卷的纹路。"青冥证道......究竟通向何处?"他望着窗外出神,残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与地上白九尾的影子重叠了一瞬。
"那条路,通往超脱三界之外的彼岸。"古卷残魂的声音突然近了些,谢沉渊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己站在自己身侧。
残魂的目光越过窗棂,落在天际最后一缕霞光上,"只是要走通这条路,需得先勘破'藏锋'与'守真'的真意......"
白九尾突然发出一声轻咳。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谢沉渊腰间的黑棺,又落在他袖中鼓起的残卷上。
唇瓣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只是缓缓蜷缩成一团,像回到了三百年前那个雪夜——那个她蹲在太初境废墟里,第一次听见"背棺人"三个字的夜晚。
晚风掀起半幅窗纱,带起一片落在白九尾发间的狐毛。
那毛根处的金痕不知何时褪成了淡粉,在残阳里泛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