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渊的鞋尖刚碾过书阁外的青石板,山风便裹着铁锈味的湿气扑面而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着棺椁上的云纹——方才白九尾消散时,黑棺震颤的余波还残留在掌心,像道未愈的旧伤。
怀里的《补遗》突然烫了一下,他低头望去,封皮上的血字正随着呼吸般的节奏明灭。
这是古卷在示警。
他顿住脚步,破妄目在眉心处隐隐发烫。
月光本是清冽的银,此刻却像被揉碎的棉絮,漫山遍野浮起半透明的雾。
那些雾不是寻常山岚,每一缕都裹着若有若无的褶皱——是面具。
无面城的“幻面瘴”。
谢沉渊喉结动了动。
白九尾说过,无面城是诡域之主的老巢,而他此刻正走在去那里的路上。
他伸手按住棺盖,黑棺立刻传来温热的回应,像头被唤醒的兽。
“吸。”他低喝一声。
棺身的云纹突然泛起幽蓝,那些浮在半空的面具被卷进漩涡,发出细若蚊蝇的哀鸣。
谢沉渊的太阳穴突突跳着——破妄目能看透虚妄,黑棺却能吞噬诡气,这是他从太初境残卷里悟到的。
当年父母用这口棺封过证道录,此刻它正替他撕开瘴气的网。
走至半山腰时,风突然转了方向。
有什么东西扎进他后颈的寒毛。
谢沉渊猛地侧身,后背撞在岩壁上,指尖的寒铁匕首己抵住来者咽喉——却见那是具穿着青衫的尸体,胸口插着半截铜铃。
铜铃的纹路他再熟悉不过:七道刻痕,对应引气境修士的七处灵窍。
这是他亲手给苏砚的传讯铃,说过若遇危险,捏碎铃舌他便来救。
此刻铜铃断成两截,铃舌却好好嵌在铃身里。
谢沉渊的手指蜷进掌心,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他蹲下身,破妄目扫过尸体——死者是个引气境的外门弟子,颈后有三道爪痕,像是被妖修所伤。
但爪痕里裹着诡气,红得发黑。
“不是妖,是诡。”他喃喃,喉间发苦。
苏砚的传讯铃怎会在这人身上?
是她主动给的?
还是被夺?
他摸向尸体腰间的储物袋,神识探入的瞬间瞳孔骤缩——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七枚引气丹,正是他前日替苏砚炼的。
“小砚。”他低唤,声音发颤。
三天前她还蹲在洞窟里,用枯枝在地上画丹方,说要练出能淬灵脉的引气丹。
此刻丹还在,人却不见了。
黑棺突然剧烈震颤,震得他手背青筋凸起。
谢沉渊猛地抬头,远处天际浮起团青灰色的云,云下露出半截残墙——无面城到了。
说是城,不如说是座被诡气重塑的坟。
原本的城门楼子塌了半边,残砖上爬满墨绿的尸苔;街道上走着三三两两的“人”,他们穿着各异的服饰,却都没有脸。
有的“人”抬手摸向自己的面门,指尖陷进皮肉里也不觉得疼;有的“人”端着饭碗,却把饭粒往空荡荡的眼眶里塞。
谢沉渊贴着墙根挪动,黑棺的棺盖虚掩着,随时能弹出镇棺钉。
他的破妄目不敢全开——无面城的诡气太浓,全开的话怕是要被无面本人察觉。
路过街角茶棚时,一个无面妇人突然转身。
她的手搭在他手腕上,触感像泡了三天的腐肉。
“客官,喝碗茶?”她的声音像两片砂纸摩擦,“喝了茶,就不用记着要找的人了。”
谢沉渊反手扣住她的腕骨。
那手腕在他掌中裂开,露出里面缠着的黑丝——是诡气凝成的伪躯。
他甩袖震碎那团诡气,转身时瞥见茶棚后墙的裂缝里,有半截褪色的红绳飘出来。
是苏砚编的同心结。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指节捏得发白。
顺着红绳的方向拐过三条街,残垣断壁间露出座青瓦祠堂。
门楣上“忠烈祠”三字被腐蚀得只剩“烈”字的火字旁,而门内正有一道幽光闪烁——像是某种金属器物反射了月光。
谢沉渊的脚步顿在祠堂外。
他听见黑棺在怀里震动,听见古卷在衣襟下低语,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门内那道幽光,像双眼睛。
谢沉渊的指节抵在祠堂门板上,腐木碎屑簌簌落在青衫袖口。
门内那道幽光又晃了晃,像有人用铜勺搅动了一潭秋水。
他深吸一口气,指腹在棺椁云纹上重重一按——黑棺发出闷响,震得门闩"咔嗒"脱落。
门轴吱呀声里,青铜镜的冷光劈头盖脸砸下来。
镜面足有两人高,边缘爬满暗褐色锈斑,却映得祠堂西角的蛛网都泛着幽蓝。
谢沉渊的倒影本该映在镜心,此刻却成了一团模糊的雾气——取而代之的,是个扎着总角的小少年,正蹲在太初境的丹炉前,用树枝拨弄着将熄的炭火。
"阿渊,莫要离丹火太近。"
童稚的他猛地抬头,镜中便浮起道月白身影。
那是母亲,发间玉簪坠着的珊瑚珠随动作轻颤,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谢沉渊的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抚上心口——那里还留着幼时被丹火烫出的疤,此刻竟真的泛起灼热。
镜中画面一转。
老背棺人躺在草席上,枯槁的手攥着他的手腕,指甲缝里还沾着送棺时蹭的白灰:"记住,背棺人送的不是尸,是因果。
你父母的因果,要自己...自己..."
话音戛然而止,老背棺人的面容开始扭曲,脸皮像被水浸过的纸,一层层剥落。
谢沉渊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供桌,震得香炉里的残香簌簌掉落。
他这才发现,镜中每一幅画面的边缘都缠着细若游丝的黑线——是诡气,正顺着他的目光往眉心钻。
"心镜。"他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破妄目在眉心灼烧,他强行睁开眼,镜面上的符纹顿时清晰起来:那些锈迹根本不是自然生成,而是用诡气勾勒的"引魂篆",专挑修士最痛的执念啃噬。
苏砚的同心结、白九尾的警告、甚至方才那具青衫尸体,原来都是无面撒下的饵,就等他被回忆困住,心神失守。
"好手段。"他扯了扯发紧的领口,指尖掐进掌心的肉里。
痛意顺着血脉窜遍全身,镜中画面开始模糊,母亲的珊瑚珠、老背棺人的白灰,通通碎成星点光斑。
他闭目静气,破妄目透过镜面首探本质——所谓心镜,不过是面被诡气污染的凡镜,真正的杀招藏在...
"谢沉渊,你终于来了。"
低沉的嗓音像块浸了水的棉絮,从后颈的汗毛缝里钻进来。
谢沉渊的瞳孔骤缩,转身时带翻了供桌,香炉"哐当"砸在地上,香灰溅得他鞋面上都是。
阴影里立着道黑袍身影,从头裹到脚的布料没有一丝褶皱,本该是脸的位置却光滑如镜,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无面。"他的声音比祠堂里的风还冷。
黑棺在怀中震颤,棺盖"咔"地弹开半寸,镇棺钉的寒光舔过指尖。
无面抬手了。
祠堂的砖墙突然软得像团面糊,供桌的木纹开始倒流,连谢沉渊的影子都被拉长,扭曲成无数条细蛇往他脚腕缠。
他闻到了血锈味——不是山风里的,是从自己鼻腔里涌出来的。
这是精神领域的侵蚀,无面要把他困在自己编织的虚妄里,比心镜更狠。
"想用回忆困我?"谢沉渊咬碎舌尖,血腥味炸开的瞬间,破妄目彻底睁开。
他看见无面黑袍下浮动的诡气脉络,看见祠堂空间里密密麻麻的"锁魂丝",更看见对方心口处跳动的幽蓝光团——那是诡修的核心灵枢,藏着本命诡丹。
他甩出棺板。
黑棺本就缠着太初境的封灵纹,此刻被他注入灵气,嗡鸣着化作一面乌光盾牌。
锁魂丝缠上棺板的瞬间便被灼出焦痕,祠堂的扭曲空间被撕开道裂缝,漏进一缕月光。
谢沉渊借着力道扑向无面,指尖凝聚的灵气如刀,首取那团幽蓝。
"你早该知道..."他的声音混着风声,"我与过去共存,却从不受制于它。"
指尖即将触及灵枢的刹那,无面的身影突然散作一团黑雾。
谢沉渊的指风擦着黑雾边缘划过,撞在身后的青铜镜上。
镜面"轰"地碎裂,残片像暴雨般砸落,其中一块正嵌进他左肩。
血珠顺着青衫往下淌,他却连看都没看,只盯着黑雾消散的位置——那里残留着半枚青铜铃,正是方才青衫尸体上的那种。
祠堂开始崩塌。
谢沉渊倒退着冲出大门,转头时正看见房梁砸在镜座上,溅起的尘烟里,他瞥见供桌下有团红影——是苏砚的同心结,被压在半截断梁下,穗子还在轻轻晃动。
烟尘落尽时,他站在废墟前,左肩的伤还在渗血。
黑棺不知何时己闭合,安静地垂在他身侧。
他弯腰捡起那半枚青铜铃,指腹着铃身上的刻痕——七道,对应引气境的七处灵窍。
"小砚。"他低唤一声,声音里裹着山风的冷。
残阳从断墙缺口处漏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谢沉渊蹲下身,开始翻找瓦砾堆里的线索——无面不可能平白留下青铜铃,这废墟下,定藏着更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