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既明今夜特意换了身织金暗纹的靛蓝长衫,腰间悬了块羊脂玉佩,连束发的簪子都换了根鎏银的。
裴星和裴月也被他按着打扮了一番。裴月穿了件鹅黄绣海棠的对襟襦裙,裴星则是黛青圆领袍,连靴子都是新纳的千层底。
烛光下,裴月穿着新裁的鹅黄襦裙转了个圈,裙摆上的海棠绣纹随着动作漾开,像春风里颤巍巍绽放的真花。裴既明倚在妆台边,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眼光着实不错。这颜色衬得小丫头肤白如玉,连平日里显得枯黄的头发都多了几分光泽。
“裴大人。”裴月突然转过身,将桃木梳子塞进他手里,眼睛亮晶晶的,“梳头。”
裴既明顿时僵住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梳子,又看看裴月散落的头发,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问题。
他活了三十年,原主记忆里也有二十年,可这两个人生加起来五十年的经验里,竟没有半点给小姑娘梳头的技能。
“这个......”他捏着梳子,动作僵硬得像握了把凶器。现代时他最多给自己抓个短发,原主倒是束发冠巾一把好手,可那些男子发式安在裴月头上......
铜镜里映出他难得窘迫的模样。裴月歪着头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正要催促,一只小手突然从旁边伸来。
“我来吧。”裴星接过梳子,熟练地挑起妹妹的发丝。
少年手指翻飞,时而将青丝缠绕在指间,时而用梳齿轻轻理顺打结处。不过片刻,一个精巧的双丫髻便成了型,虽不及大户人家丫鬟梳得繁复,却胜在灵动可爱,垂下的碎发还俏皮地卷着。
“真不错!”裴既明由衷地鼓掌,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锦囊:“差点忘了这个。”
锦囊里是一对缀着珍珠的鹅黄发带,正好配这身衣裳。裴星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发带系在妹妹髻上。珍珠随着裴月晃脑袋的动作轻轻摇曳,像草叶上滚动的露珠。
裴既明望着铜镜里三个人的倒影,忽然觉得这画面比任何名家画卷都动人。他伸手揉了揉裴星的脑袋:“手艺这么好,改日也教教我?”
裴星耳尖微红,却抿着嘴点了点头。
暮色西合时,裴既明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门。
“走,带你们吃顿好的。”他一手牵一个,朝醉仙楼的方向去。
醉仙楼灯火通明,檐下悬着的红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小二远远瞧见三人衣着光鲜,立刻堆着笑迎上来:“客官里边请!想吃点什么?”
裴既明没急着点菜,反而蹲下身问裴星:“今天你说了算,想吃什么?”
裴星抿了抿唇,耳尖有些发红。他这几日干了很多活,院里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青石板路扫得一尘不染,连廊下的栏杆都擦得能照出人影。他本想着裴大人收留他们,总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却没想到......
“我、我都行......”他小声说。
裴既明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那可不行,今天你可是功臣。”
他转头对小二道:“要个临窗的雅间,招牌菜都上一份。”小二刚想回话,裴既明突然又补充一句:
“尤其是孩子们爱吃的。”
小二眉开眼笑地应了,引着他们往楼上走。裴月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眼睛亮晶晶的:“哥哥,我们能吃糖醋鱼吗?以前看别人吃过......”
裴星悄悄攥紧了衣角。他记得上次来醉仙楼,还是和林大爷一起蹲在后门等剩菜。如今却能堂堂正正坐在里头,穿着新衣裳,点自己想吃的菜......
裴既明瞥见裴星发红的眼眶,心里一软。他最近确实过得太安逸了,竟让个孩子替他操持家务。想到这里,他暗暗决定明日就去找个靠谱的仆役,不过今晚,先让这两个小家伙好好吃一顿吧。
雅间里,烛火映着三个人的笑脸。窗外,京城的夜市正渐渐热闹起来。
醉仙楼的雕花红木圆桌上,很快摆满了各色珍馐。松鼠桂鱼金黄酥脆,蜜汁火方晶莹剔透,翡翠虾仁嫩如凝脂,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佛跳墙,香气首往人鼻尖里钻。
裴既明拿起筷子,却发现裴星只盯着眼前的白米饭发呆。“怎么了?”他轻声问,“没有喜欢的?”
裴星摇了摇头,小手攥着衣角:“这些......很贵吧?”
裴既明心头一软。他放下筷子,从怀中掏出个沉甸甸的荷包,故意晃了晃,里头的银两叮当作响:“今日刚发了俸禄,你裴大人现在可是腰缠万贯。”他眨眨眼,“再说了,小孩子想这么多做什么?想吃什么尽管点。”
裴星这才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远处的八宝鸭,又添了道蟹粉豆腐。裴既明满意地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小二道:“再上几样你们最拿手的糕点,要刚出炉的。”
他记得两个孩子说过,从前只能在醉仙楼外等着捡些残羹冷炙。今日,他要让他们尝到最新鲜、最热乎的滋味。
当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金黄油亮的蛋黄酥、雪白松软的云片糕一一上桌时,裴月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小手悬在半空,似乎不敢相信这些精致的点心真是给他们吃的。
“都是你们的。”裴既明将碟子往两个孩子面前推了推,“慢慢吃,不够再点。”
烛光下,裴星先夹了块八宝鸭放在妹妹碗里,又给裴既明盛了碗佛跳墙。
醉仙楼最奢华的“天香阁”内,谢侯爷的生辰宴正酣。鎏金烛台上,儿臂粗的红烛将满桌珍馐照得流光溢彩,几位朝中同僚己是酒过三巡,面泛红光。
谢兰旌静坐在席尾,指尖无意识地着青瓷茶盏。他今日穿了件暗纹墨色长衫,在满室华服中显得格外清冷。侯夫人挺着孕肚坐在主位旁,时不时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
“老谢!”兵部侍郎赵大人突然举杯,“今日这般好日子,怎不让令郎敬你一杯?”说着便执起玉壶,亲自给谢兰旌斟了杯云雾茶,“以茶代酒,全个礼数。”
满座宾客顿时起哄。谢侯爷今日饮得畅快,竟破天荒没有呵斥,反而捋须等着儿子上前。烛火映在他微醺的脸上,显出几分罕见的慈色。
谢兰旌缓缓起身,茶盏在掌心转了个圈。他迈步时袍角轻扬,却在经过侯夫人席前时,不慎撞到了案几:
“啊!”侯夫人突然惊叫,像是被烫着般猛地缩手。其实那茶水只是溅出几滴,在她杏色裙裾上洇开浅浅的痕迹。
“谢兰旌!”谢侯爷霍然站起,酒意瞬间化作雷霆之怒,“这是你母亲!她现在还怀着你的弟弟妹妹!”
满室寂静。谢兰旌看着继母眼底闪过的得意,忽然觉得可笑。那茶水分明早就不烫了。
赵侍郎慌忙打圆场:“孩子不是故意的!兰旌,快给你母亲赔个不是...”
谢兰旌一动不动没说话。
“滚出去。”谢侯爷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谢兰旌躬身一礼,转身时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待他退出雅间,隐约听见赵侍郎小声嘀咕:“这茶...分明是温的啊...”
廊下夜风沁凉。谢兰旌靠在朱漆圆柱上,望着天边那弯冷月。身后传来推杯换盏的喧闹,夹杂着侯夫人娇弱的抽泣声。
裴既明正夹起一筷晶莹剔透的蟹粉豆腐,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满足地眯起眼—醉仙楼的厨艺,放在现代怕是米其林三星水准。裴月坐在对面,小脸吃得鼓鼓的,像只囤食的松鼠。
“大人,我要尿尿。”裴星突然放下筷子,小脸憋得通红。
“叫小二带你......”
“不用了我知道在哪!”话音未落,小男孩己经蹿出了雅间,靛青色的衣角在门边一闪而过。
裴既明笑着摇头,继续享用眼前的美食。可当第三块水晶虾饺下肚,裴星还没回来时,他渐渐觉得不对劲:就算是解大手,这么长时间也该回来了啊。
“月儿,你就在屋里等着,千万别出去。”他掏出铜锁将雅间门反锁,还不放心地推了推确认锁牢。
走廊上灯火昏黄,他挨个推开每层的茅房,却连裴星的影子都没见着。额角渐渐沁出冷汗,他正要去后院找,突然听见楼梯口传来一阵嘈杂声。
“肯定是你小子偷的!”一个锦衣公子揪着裴星的衣领,“你以前不就是在醉仙楼偷吃的吗?”
旁边有人劝道:“李兄,这孩子穿着体面,是不是弄错了......”
“放屁!”那李姓公子冷笑,“这衣裳指不定是从哪偷的!我不管这些,我的荷包你快交出来!”
裴星被勒得小脸发白,却倔强地仰着头:“我没偷!我只是路过......”
“还敢狡辩!”
裴既明一个箭步冲上前,骨节分明的手掌重重扣在那人腕上:“这位兄台,可否先松手?”声音温和,但手下的力道却让那公子痛得瞬间撒了手。
他将裴星护在身后,瞥见孩子袖口被扯开的线头,眼底闪过一丝寒意。转身时却己换上春风拂面的笑容:“在下翰林侍讲裴既明,不知我家孩子哪里得罪了阁下?”
那“李兄”听到对方是个官明显气势下去了大半,又强撑着嘴硬:“他、他偷我荷包!”
“哦?”裴既明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可巧,听说刑部最近正在查一桩栽赃案。专有些地痞,喜欢把荷包塞给过路人再讹诈。”
他忽然凑近那人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李公子腰间那个云纹荷包,看着很眼熟啊。”
那人的脸色瞬间惨白。那正是他上月从青楼顺走的姐儿之物。
“误会!都是误会!”李公子慌忙后退,带着跟班灰溜溜地逃下楼去。
裴既明蹲下身,仔细替裴星整理好衣领:“没事了,我们回去继续吃糕。”
裴星却突然抓住他的袖子,从腰带里摸出个东西:“大人,其实......我刚捡到了这个。”
掌心躺着一枚羊脂玉佩,正是方才那李公子拉扯时,从对方腰间掉落的。
裴既明望着孩子澄澈的眼睛,忽然笑出了声。他揉乱裴星的头发:"走,回去给月儿也看看。我们小星星,可是替天行道了。"
谢兰旌站在二楼的雕花栏杆旁,指节死死扣着朱漆木栏,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楼下,裴既明半蹲着身子,正仔细替那个小男孩整理衣领。烛火映在他含笑的眉眼里,温柔得刺眼。他甚至还揉了揉那孩子的头发,低声说了句什么,惹得那脏兮兮的小崽子也跟着笑。
凭什么?
谢兰旌胸腔里突然涌上一股灼烧般的痛楚,像有人拿着一把钝刀,在他心口缓慢地剜。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温柔,他拼尽全力也换不来半分?为什么那个素不相识的小乞丐,都能被裴既明护在身后,轻声安慰,而他谢兰旌,永远只能换来父亲的冷眼、继母的算计,还有满朝文武虚伪的恭维?
他盯着裴既明牵起那孩子的手,看着他们亲昵地往雅间走,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好恨。
他恨那个被裴既明牵着的小男孩,恨他脏兮兮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恨他有人护着、有人疼着,恨他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
更恨裴既明。
恨他为什么可以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这样好,却对自己永远只是客套疏离的“小公子”。恨他明明看透了自己的孤独,却从不肯多走一步。
“为什么......”他齿间溢出低语,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血痕,“为什么总是我......”
夜风穿过长廊,吹散了他破碎的呢喃。雅间里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继母矫揉造作的娇嗔,宾客们虚伪的附和。
没有一个人在乎他去了哪里。
就像从来没有人真正看过他一眼。
谢兰旌忽然笑起来,眼底却一片冰凉。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栏杆上,几道深深的指痕里,隐约渗着暗红的血渍。
走廊灯笼摇曳,那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正向自己的雅间走去。雅间里,小裴月正扒着窗缝张望,看见他们回来,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