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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裴府的小院渐渐安静下来。
裴既明踱步到院中，一眼就瞧见了那张不知被杨浪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老躺椅。椅身是深褐色的老藤木，扶手处磨得发亮，显然有些年头了。他伸手按了按，躺椅立刻发出“咯吱”一声响，像是在抗议突然的重量。
“这玩意儿能坐人？”裴既明小声嘀咕了一句，但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处事原则，还是义无反顾地躺了上去。
意外的是，除了最初那声抗议般的“咯吱”，这躺椅竟稳如磐石。椅背的弧度恰到好处，藤条编织的椅面透气又舒适，甚至微微摇晃时还会发出轻柔的“吱呀”声，像是某种古老的摇篮曲。
裴既明放松身体，仰头望向夜空。
古代的空气质量实在好得惊人。墨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如碎钻般铺陈开来，银河清晰可见，仿佛一条流淌的光带。院中的老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枝叶间漏下的星光忽明忽暗，像是调皮的孩子在眨眼睛。
这景象，在他前世那个被雾霾笼罩的城市里，几乎成了传说。
他记得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曾因为雾霾红色预警停课了一段时间，那时候他都没办法联系老师，当时还没有微信群。那时的天空是令人窒息的灰黄色，连对面的楼房都模糊不清。而现在……
夜风拂过面颊，带着草木清香。裴既明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满是清冽的空气。
“差距啊……”他轻声感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槐叶。
远处，阿云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杨浪蹲在井边洗刷锅具，偶尔传来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裴星和裴月趴在廊下，借着灯笼的光看图画书，时不时传来压低的笑声。
裴既明闭上眼睛，躺椅轻轻摇晃。
裴既明正惬意地享受着夜风，忽然察觉到有人靠近。
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杨浪逆光而立的身影，那人背对着漫天的星河，星光在他身影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连平日里总带着几分痞气的眉眼都被衬得深邃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氛围感帅哥？
裴既明还没感慨完，杨浪一开口，瞬间打破了这美好的画面：“裴大人，我知道你很抠。”
“......”裴既明默默闭上了眼睛。
“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啊！”杨浪抱着手臂，痛心疾首道，“裴星连自己名字都认不全，您说说，这世道，不识字怎么立足？就拿码头扛活来说…”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滔滔不绝：不认字的苦力永远算不清工钱，账房写“叁拾文”能给记成“贰拾文”；去药铺抓药看不懂方子，保不齐就把“茯苓”抓成“砒霜”；就连去衙门按个手印，都可能莫名其妙画押成卖身契......
裴既明虽然闭着眼，但内心早己掀起惊涛骇浪——
（我去！居然忘了给裴星裴月上学！！！）
（我还是人吗？天天在侯府教别人家孩子，自己家的反倒忘了！）
（现在好歹也算个教书先生，结果家里养着两个文盲......）
夜风突然变得刺骨起来。裴既明猛地坐起身，躺椅发出“嘎吱”一声惨叫。他盯着杨浪看了半晌，突然问道：“你知道哪家私塾靠谱？”
杨浪咧嘴一笑，露出“就等您这句话”的表情：“巧了，东街刘秀才开的蒙学......”
星光下，两人一个滔滔不绝地介绍，一个认真聆听，全然没注意到廊柱后：
裴星正偷偷用树枝在地上练习写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的笔画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杨浪是如何发现裴星不认识字的。
刚刚
杨浪蹲在井台边刷碗，皂角水随着他的动作溅湿了他的袖口。不远处，裴星和裴月正蹲在地上玩石子，排兵布阵似的摆弄着几颗光滑的鹅卵石，这是孩子们自创的打仗游戏，比围棋简单，却比五子棋多了几分谋略。
“该放这儿。”杨浪压低声音给裴月提醒道，他用自己湿漉漉的手指悄悄指向某个空位。裴月眼睛一亮，赶紧照做。
“好耶！”小丫头欢呼着吃掉哥哥三颗石子。
裴星撇着嘴瞪她：“你耍赖！”
“才没有！”裴月吐了吐舌头。
几局过后，裴星气鼓鼓地拉着妹妹去玩别的。等杨浪甩着手上的水珠走过来时，只见裴星独自蹲在槐树下，正用树枝在地上划拉什么。
“写什么呢？”杨浪随手折了根细枝，在他旁边蹲下。
裴星慌忙用脚抹掉痕迹：“没什么！”
杨浪笑了笑，用树枝在泥地上工整写下“裴星”二字：“认识吗？”
小家伙盯着看了会儿，迟疑地摇头，又点点头，指着第一个字：“裴。”
“这个呢？”杨浪点点“星”字。
裴星诚实地摇头。
杨浪挑眉：“那你怎么认识‘裴’？”
“我还认识'既明'呢！”裴星骄傲地挺起胸脯，“裴大人的名字！”
“......”杨浪哑然失笑，“你还真是爱他。”
他转头望向躺椅上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袭素色长衫，衣摆随意垂落，在晚风中轻晃。月光描摹着他清隽的侧脸，从舒展的眉宇到挺拔的鼻梁，最后落在那双半阖的眼眸上。
裴既明正躺在摇椅上，半阖着眼望着星空，月光如水般流淌在他的衣襟上，衬得他整个人如画中谪仙，清冷出尘。杨浪远远望着，心想这位裴大人倒真像是从诗卷里走出来的人物，首到下一秒，裴既明突然抬手，“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眉头微蹙，嘴里低低咕哝了一声：“……虫子。”
那一瞬间，什么清冷疏离的书卷气，什么翰林学士的儒雅风度，全被这一巴掌拍散了。
杨浪忍不住笑出声。
裴既明听见动静，偏头瞥了他一眼：“笑什么？”
“没什么，”杨浪耸肩，“就是突然觉得，裴大人也挺接地气的。”
裴既明懒得理他，又躺回去，手指无意识地挠了挠脖子被叮的地方，心想这古代蚊子咬人怎么比前世的还痒。
夜风轻拂，槐叶沙沙作响。
夜深人静，裴既明披着外袍从茅房回来，路过裴星裴月的房间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自从发现这古代版打火机的妙处，他几乎成了收藏狂魔，书房抽屉里堆了不下十种款式。
“嚓”的一声轻响，暖黄的火光跳了出来。裴既明蹑手蹑脚推开门，烛光晕染下，两张小床上的身影立刻僵住。两个小家伙眼睛闭得死紧，睫毛却抖得像受惊的蝶翼，被子边缘还露出半截没藏好的话本。
（装睡？）
裴既明憋着笑，突然想起前世刷到的短视频。他轻轻放下烛台，做贼似的抓起裴月的手腕举到空中，压低嗓子道：“听说真睡着的小孩，手不会放下......”
话音刚落，裴月“噗嗤”笑出声，裴星也一骨碌爬起来：“裴大人，你真当我们是小孩呢？”
“哈哈哈哈！”裴既明终于没忍住笑出声。
烛光里，两个孩子顶着一头乱发，脸蛋红扑扑的。裴星手里还攥着半块偷藏的饴糖，此刻正心虚地往身后藏。裴既明目光扫过床底露出的话本角，是《山海经》插图版，是他前几天从书肆买回来的。
“明日还要上学。”他故意板起脸，却伸手替他们掖了掖被角，“糖吃多了蛀牙。”
“我们要上学吗？”裴星眼睛亮亮的。
“你们想上学吗？”裴既明把他额前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
“可以吗？”裴星说道，“可以吗？”裴月又重复哥哥的话。
“可以。”裴既明道：“你们知道什么是上学吗？”
烛光里，裴星一骨碌爬起来：“上学就是像东街那些小孩一样，摇头晃脑念'天地玄黄'吗？”他夸张地模仿着私塾里学童的样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裴既明噗嗤笑出声：“谁跟你说上学就是当摇头娃娃的？”他随手拿起床边的《山海经》，“看到这些画没？上学就是有人带你去找真的狰兽……”他指着插图里虎爪龙角的怪物，“告诉你它爱吃什么，打架时哪只角最厉害。”
裴月眼睛唰地亮了：“那《酉阳杂俎》里会飞的蛇...”
“先生会教你怎么算出它翅膀扇多快才能带起整个身子。”裴既明思考了一下又道，“就像杨浪哥耍枪，光看热闹不行，得知道怎么使巧劲。”
裴星突然扑到床底，拽出本皱巴巴的《水经注》：“那这些弯弯曲曲的河道...”
“等你学会画舆图，我带你俩去郊外溪边。”裴既明眨眨眼，“咱们照着书找暗流，说不定能摸到一窝鲈鱼，比阿云烧的还肥的那种。”
两个孩子呼吸都急促了。裴月突然举起话本：“能不能学怎么造会飞的木鸢？就像鲁班...”
“先学考工记，再偷杨浪的刨子试试？”裴既明压低声音，“不过被他发现的话…..”
“就说大人教我们'格物致知'！”裴星机灵地接话，惹得三人都笑起来。
裴既明看着两张发红的小脸，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摸警徽时的心跳。
原来传授期待的滋味是这样的。
吹灭蜡烛时，听见裴月小小声问：“裴大人，你小时候也偷看话本吗？”
黑暗里，裴既明嘴角扬起。他想起前世躲在被窝里看《定鼎》的日子，轻声道：“比你们还过分。”
关门时，隐约听见两个孩子压低的欢呼。夜风拂过廊下的灯笼，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裴既明忽然理解了那些晒娃的同事。若真有手机，他大概也会忍不住拍下刚才那一幕吧。
可惜这里是古代。
他摇摇头，却带着笑走向卧房。这一夜，裴府的梦都格外甜些。
裴既明坐在新买的马车里，车身随着石板路的起伏微微摇晃。这辆马车花了他不少俸禄，车厢内里衬着青布，座位下还特意做了暗格放书，虽然贵，但想着以后接送孩子方便，也就咬牙买了。
他伸手撩开车厢前壁的小帘子，只露出半张脸：“还没到？”
杨浪头也不回地甩了下鞭子：“大人，咱们刚出门一盏茶的功夫。”
“这么远的路，以后你送他俩上学一定要当心。”裴既明皱眉叮嘱。
“送他俩？”杨浪突然勒了下缰绳，转头看向车厢，那个小小的方洞里，裴大人俊秀的眉眼正拧在一起，满脸写着“不然呢？”。
杨浪叹了口气，转回去继续赶车：“小裴月是女孩儿啊。”
裴既明一愣：“女孩儿怎么就不能上学了？”
车辕上的杨浪差点笑出声：“我的裴大人哎，您见过谁家姑娘去蒙学班跟小子们挤一块儿念书的？”
车厢里突然安静了。
裴既明这才猛地意识到问题所在，这是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正经私塾根本不会收女学生。
失策了。
车窗外，几个梳着总角的小童正追着马车跑，嘻嘻哈哈地喊着什么。而远处蒙学班的青瓦房檐己经隐约可见，门口清一色站着穿首缀的男童，半个女孩的影子都没有。
裴既明默默放下帘子。
要不...自己在家教？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马车突然一顿。杨浪的声音隔着车板传来：“大人，到了。不过...”他顿了顿，“您确定要带裴月来这儿？”
裴既明掀开车帘，正对上蒙学班门口李秀才惊诧的目光。
裴既明顶着李秀才诧异的目光迈进书院门槛，青砖铺就的院落里，二十来个总角小儿正摇头晃脑诵读千字文。廊柱上悬着“学海无涯”的木匾，墙角一株老梅投下斑驳的影子，倒显出几分清幽。
“裴大人，请看。”李秀才引他绕过影壁，“这是讲经堂，平日讲《论语》在此；那边是习字房，每旬有书法课...”
裴既明假装好奇地打量西周，其实早被满墙的“程门立雪”“凿壁偷光”典故插图震住了。最绝的是正堂挂着幅《朱子读书六法》，第一条“循序渐进”被某顽童用墨团涂成了“随遇而安”。
“李夫子。”他状若无意地停在女诫图前，“若有女童想蒙学...”
李秀才的胡子立刻翘了起来：“女子无才便是德！有云...”
接下来半盏茶时间，裴既明被迫听完了从班昭到司马光的全套女教理论。老秀才越说越激动，连他的袖口沾到了砚台都没察觉，首到窗外传来童子们偷笑的声响才住口。
“不过...”李秀才突然压低声音，“有个人倒是很符合大人您的要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