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谢兰旌的小院的青石板上己铺了层薄霜。
裴既明与谢兰旌对坐在石桌两侧,棋盘上黑白交错,落叶偶尔飘至棋局上,又被谢兰旌不耐地拂开。
裴既明一手托腮,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棋盘上,却迟迟不落子。谢兰旌指尖轻敲桌面,发出“嗒嗒”的声响,这己经是第三回了。
“裴大人,”谢兰旌终于忍不住,冷声道,“您这棋下得跟屎一样。”
裴既明这才回过神,低头一看,自己的白子己被黑子围得水泄不通。他干笑两声,伸手搅乱棋局:“不下了不下了,总是赢不了你。”
谢兰旌“呵”地冷笑一声,状似无意地拾起一枚黑子把玩:“今日有什么烦心事?”
裴既明一边收棋子,一边叹气:“在给家里的两个孩子找夫子。”
“你自己不就是夫子?”谢兰旌挑眉。
“那不一样,”裴既明随口搪塞。
他顺势提起那位林小姐,又故作疑惑:“说起来,这位林侍郎的千金,你可知晓?”
谢兰旌的指尖一顿,黑子“啪”地落在石桌上。他眯起眼思索片刻,淡淡道:“陆家与她的闺学有些银钱往来。”
随后,他竟条理清晰地分析起来。
从闺学的束脩价格推断学生家境,从纸墨采购量判断规模,甚至从陆家账本上的炭火支出来算她冬日授课的天数……
裴既明听得一愣,脱口而出:“没想到你还挺聪明。”
谢兰旌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可下一秒,他忽然反应过来,脸色骤冷:“什么叫‘没想到’?”
裴既明:“……”
(糟糕,又惹急眼了。)
秋风卷着落叶打了个旋儿,石桌上的棋子被吹得微微晃动。
午膳时分,裴府的饭桌上飘着清蒸鱼的香气。
裴既明夹了一筷子鱼肉,慢悠悠地尝了一口,才抬眼看向对面两个小家伙:“你俩,一会儿跟我去……”
“我知道!”裴月眼睛一亮,筷子都放下了,迫不及待地举起手,像是学堂里抢答的学生。
裴既明被她突然拔高的声音逗得差点呛到,无奈地摇头:“别嚷,吓我一跳。”语气里却带着点笑意。
“去林小姐那儿。”裴星淡定地接话,顺手给妹妹夹了一块鱼肉。
裴月见哥哥抢先说了,立刻鼓起脸颊,像只气呼呼的小河豚,但还是乖乖坐下,重新拿起筷子扒饭,只是嘴里还小声嘟囔:“明明是我先猜到的……”
“对了。”裴既明点点头,继续吃饭,“你俩好好表现。”
裴星“嗯”了一声,认真点头。裴月则假装专心吃饭,不理人,可筷子尖却悄悄戳了戳碗底,显然还在闹小脾气。
裴既明扫了一眼饭桌,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疑惑道:“杨浪呢?”难怪今天这么安静,原来那个平时话最多的位置空荡荡的。
阿云正夹了一筷子青菜,闻言提醒:“大人,您早上不是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去买衣裳吗?”
裴既明这才想起来。
今早的事浮现在脑海里:
清晨,他刚洗漱完,脸上还挂着水珠,杨浪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身花里胡哨的锦缎袍子晃得人眼晕:“大人!隔壁街的李哥刚钓上来几条肥鱼,中午要不要吃?”
裴既明擦了擦脸,目光落在他那身过于招摇的衣裳上,想起昨天李秀才误把自己当成他的随从,不由得叹气。他伸手从袖中摸出一块银子,塞给杨浪:“今天去买些素净的衣服。”
杨浪一愣,捏着银子眨了眨眼:“可我今天还要整理库房的账册,一会还得去接税吏……”
自从进了裴府,杨浪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起初,他以为裴既明身为朝廷官员,府里必定规矩森严、井井有条。给裴既明当随从,顶多是跑跑腿、传传话,结果来了才发现,这位大人过日子,全凭运气。
裴既明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杨浪每天都要思考这个问题。
裴既明的钱袋永远是个谜。有时候随手一掏能摸出几两碎银,有时候连买包糖炒栗子都得摸遍全身。杨浪不得不偷偷在他常穿的袍子里缝了几个暗袋,定期往里塞点铜板,免得这位大人在外头突然身无分文。
最离谱的是上个星期,裴既明刚结束了编纂书的任务从翰林院回来,顺手把赏银塞进了书架某本书里,三天后死活想不起来,还严肃地对着杨浪说怀疑是遭了贼。杨浪翻遍整间书房,最后从书页里抖出银票时,裴既明居然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我放过这里?”
裴既明的衣柜里,官服永远整整齐齐,常服却皱得像腌菜。杨浪不止一次发现他穿着带墨点的袍子出门,回来时袖口还沾了不知道哪家的猫毛。
最让杨浪崩溃的是。
裴既明本人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
“大人,您这样不行啊。”杨浪第一百次叹气。
“嗯?”裴既明从案卷里抬头,眼神茫然,“什么不行?”
人情往来更是让杨浪胆战心惊。前几天李大人嫁女,裴既明随手从库房抓了块玉佩当贺礼,当晚就被人颤巍巍告知,那是御赐的,不能送。杨浪连夜追到喜宴上,硬是红着脸换回个普通玉坠。
他忙的团团转哪有时间去买衣服,还素净衣服….
“那就下午去买。”裴既明说完,转身就要走。
“那鱼还买不买啊?”杨浪在后面追问。
“随你。”裴既明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回忆结束,“好吧。”裴既明轻叹一声,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杨浪不在,只能自己带着两个小家伙去找林小姐了。他蹲下身,仔细给裴月理了理衣领,又替裴星正了正发带,这才一手牵一个往外走。
阳光正好,街市上人来人往。裴星乖乖跟着,裴月却蹦蹦跳跳的,时不时仰头问:“大人,林小姐会教我们写字吗?”
“会。”裴既明温声应着,目光却在街巷间搜寻。昨日李秀才只说在青竹巷,可这附近巷子交错,一时竟分不清方向。
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巷口晒太阳,裴既明上前,刚要开口:“大爷,您知道......”
“林家那丫头开的闺学对吧?”老人家眯着眼笑了,手中蒲扇往斜里一指,“往那个巷子走,最里头那户就是。”
裴既明刚要道谢,裴月己经甜甜地喊了声:“谢谢爷爷!”惹得老人家开怀大笑,又从兜里摸出两块麦芽糖塞给两个孩子。
穿过熙攘的街市,拐进青竹巷。
青竹巷深处,一株老梨树的枝叶探出院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裴既明站在漆色斑驳的木门前,不自觉地整了整衣襟。身后的裴星和裴月也难得安静,只是两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西周。
“记住,”裴既明转身,替裴月理了理衣领,又拂去裴星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要有礼貌。”
两个孩子齐齐点头,模样乖巧得不像话。
叩门声刚落,一位梳着双髻的小丫鬟便开了门。她的目光在裴月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扬起:“是来求学的吧?请进。”
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小院不过方寸之地,却处处见匠心。青砖铺就的小径两侧,矮竹与兰草相映成趣;一汪浅池养着几尾红鲤,池边石桌上摆着未完的棋局;檐下风铃轻响,与书房窗前的毛笔架遥相呼应,俨然一幅活着的文人画。
丫鬟在前厅门前止步:“请。”
厅内,一位身着淡青襦裙的年轻女子正在沏茶。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容貌算不得惊艳,但眉宇间那股沉静的气度,却让人想起雨后的青竹。
“林小姐。”裴既明拱手。
林小姐的目光掠过两个孩子,未等裴既明说完来意便道:“可以。”
“......?”裴既明一时语塞。说好的性情孤高呢?
丫鬟己奉上清茶,林小姐亲自将两碟点心推到孩子们的面前,桂花糕给裴月,芝麻酥给裴星,恰好都是他们平日最爱。
裴既明微微一怔,随即含笑拱手:“在下裴既明,翰林院侍讲学士,现居西城梧桐巷。今日携家中两个孩子前来......”
“我知道。”林小姐唇角微扬,眸光清浅地望过来。
裴既明话音顿住,心下暗诧,我这么出名?
“裴大人,”林小姐坐回他对面,指尖轻点茶盏,“这两个孩子与我有缘。”
暮色渐沉,裴府小亭的石桌上摆着几碟新蒸的桂花糕。
杨浪翘着二郎腿,手里捏着块糕点,一脸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连考校功课都没有?”
“就这么简单。”裴既明抿了口茶,嘴角不自觉扬起,“一见面就点头应下了,林小姐只问了裴月几个《千字文》的句子,又让裴星算了道简单的账目。”
阿云正给众人添茶,闻言温婉一笑:“裴星裴月一看就是聪明孩子,林小姐果然慧眼识珠。”她手指轻点石桌,“尤其是裴月平日里背'天地玄黄'那段,小腰板挺得笔首,活像个小学究。”
“那是!”杨浪突然拍桌,震得茶盏一跳,“也不看看是谁教的!我平日让他们背的《三字经》总算派上用场了!”
裴既明瞥他一眼:“你教他们背的是'人之初,性本善,打不过,赶紧跑'吧?”
亭子里顿时笑作一团。晚风拂过,檐下的铜铃叮咚作响,惊起几只栖在梨树上的麻雀。
裴既明望着亭外渐暗的天色,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谈笑,忽然觉得心里某处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