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咪…那个…凶巴巴的坏蛋叔叔呢?”
苏小宝软糯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懵懂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轻轻落在病房寂静的空气里,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苏晚死寂的心底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她抱着儿子的手臂微微一僵。
坏蛋叔叔…厉司爵…
那个刚刚在门外,为了儿子甘愿赌上性命、嘶吼着“抽干我都行”的男人…此刻就在门外。隔着这扇并不厚重的门板,他听到了吗?他会怎么想?
苏晚下意识地收紧怀抱,仿佛这样就能将儿子与门外那个充满复杂纠葛的世界彻底隔绝。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刻意放柔的沙哑:“小宝乖,坏蛋叔叔…走了。”
“哦…” 苏小宝的小脑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听不出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小家伙安静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然后又小声嘟囔了一句:“他…好凶…像动画片里的大怪兽…但是…他好像…很痛的样子…”
很痛的样子?
苏晚的心尖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她想起厉司爵猩红绝望的眼,想起他手背上干涸又崩裂的血迹,想起他撞在墙上那沉闷的声响…还有…他得知自己不是携带者时,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孤狼般的决绝。
“妈咪?” 苏小宝没得到回应,仰起小脸,大眼睛里带着纯然的困惑,“他为什么痛啊?是不是…小宝说他是坏蛋,他伤心了?”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苏晚刻意封闭的角落。她看着儿子干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睛,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说那个“坏蛋叔叔”是他的生父?说那个男人此刻正承受着不亚于她的痛苦?说那百分之西十渺茫的生机,需要那个男人用命去搏?
“小宝,” 苏晚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避开了那个问题,轻轻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告诉妈咪。” 她只想将儿子的注意力拉回来,拉离门外那个混乱不堪的世界。
“嗯…” 苏小宝皱着小眉头,认真地感受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就是…有点点没力气…像跑了很久很久…还有…” 他指了指自己的小肚子,“这里…有点点空空的…”
“小宝饿了?” 苏晚立刻紧张起来,转头看向门口,“陈医…”
话音未落,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陈医生探进头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身后并没有厉司爵的身影。“Elysia小姐,小少爷醒了?感觉如何?” 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推着餐车的护士。
“他说有点饿。” 苏晚立刻道,所有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在儿子身上。
“这是好事,说明应激反应在消退。” 陈医生松了口气,示意护士将特制的、易消化的营养餐摆到小桌板上,“小少爷,先吃点东西,补充能量,好不好?”
看着儿子小口小口、乖巧地吃着护士喂到嘴边的米糊,苏晚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一丝。然而,儿子那句“他好像很痛的样子”,却如同魔音灌耳,在她心底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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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VIP病房区域的走廊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偶尔护士巡视的轻微脚步声。惨白的顶灯熄灭了大半,只留下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
厉司爵并没有离开。
他高大的身影蜷缩在距离苏小宝病房门口几步远的一张冰冷的金属长椅上,像一头疲惫至极却依旧守着巢穴的孤狼。昂贵的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他微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只缠着厚厚绷带、搁在膝盖上的右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他内心的汹涌。
下午陈医生的话,如同淬毒的冰凌,反复穿刺着他的神经。
百分之西十…
不到一半…
超大剂量放化疗…器官衰竭…
移植物抗宿主病…生不如死…
每一个词,都让他仿佛置身冰窟,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他无法想象,他那小小软软的儿子,要如何承受那些连成年人都闻之色变的酷刑!可他没有选择!那百分之西十,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向光明的绳索!哪怕绳索下是万丈深渊,他也要死死攥住,用尽毕生力气把儿子拉上来!
就在他沉浸在这无边的痛苦和孤勇中时,一阵突兀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声,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泄了出来!
“呃…!”
紧接着,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佝偻下去!右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左侧肋骨下方!一股尖锐的、如同无数钢针同时攒刺的剧痛毫无预兆地爆发开来!瞬间席卷了他的整个左侧腰腹!痛!钻心蚀骨的痛!像是骨头被一寸寸碾碎!
冷汗几乎是瞬间就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和后背的衬衫!厉司爵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发出更大的声音,怕惊扰了病房里好不容易睡着的儿子。
是动员剂!
为了采集足够数量和质量的造血干细胞,从昨天开始,他就接受了粒细胞集落刺激因子(G-CSF)的皮下注射。医生说过,这药会刺激骨髓加速造血,可能引起骨痛、低热等副作用…但他没想到,这痛感会如此剧烈!如此…让人难以忍受!
一波强过一波的钝痛如同潮汐,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他蜷缩在冰冷的椅子上,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痛而微微痉挛,像一只受伤的困兽,独自舔舐着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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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
苏小宝在药物的作用下己经沉沉睡去,小脸在睡眠灯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恬静。苏晚坐在床边的阴影里,目光片刻不离地落在儿子身上,仿佛要将他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灵魂深处。
然而,门外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却像一根细针,毫无预兆地刺破了病房的寂静,也刺穿了苏晚强行筑起的心防。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是…他?
他还没走?
那声音…那么痛苦…怎么了?
理智在疯狂叫嚣:不要管他!他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是他欠你们母子的!可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识,耳朵不受控制地捕捉着门外的动静。
死寂。
然后是更沉重、更压抑的呼吸声,带着极力忍耐的痛苦颤抖。
还有…那细微的、骨骼摩擦般的、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轻微痉挛带动金属椅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咯吱”声…
他怎么了?受伤了?还是…因为那骨髓动员剂?
苏晚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掐进了掌心。白天陈医生的话在耳边响起:“…动员剂注射后,供者可能会出现明显的骨痛、发热、乏力…尤其像厉总这样需要快速动员的,反应可能更强烈…”
骨痛…是这种痛吗?痛到让那个曾经不可一世、仿佛永远挺拔如松的男人蜷缩在冰冷的椅子上,发出那样压抑的声音?
病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监护仪规律而微弱的滴答声。病房外,那沉重的、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呼吸声,却像鼓点,一声声敲在苏晚的心上。
时间在寂静和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走到门边,手轻轻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手上,停顿了几秒。指尖下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小心地、无声地拧开了门锁,将门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昏黄的光线从门缝泄入,也照亮了门外那个蜷缩在长椅上的身影。
厉司爵似乎耗尽了对抗剧痛的力气,高大的身躯无力地斜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头微微后仰,抵着墙壁。额前的黑发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他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薄唇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首线,下唇甚至被咬出了深深的齿痕。即使在昏睡(或者说痛到昏厥的边缘),他的眉心依旧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仿佛在梦中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只完好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而缠着绷带的右手,却依旧固执地、本能般地按在剧痛的肋骨下方。
月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清冷地洒进来,恰好照亮了他半边身体。昂贵的深色衬衫被冷汗打湿,紧紧贴在贲张却因剧痛而绷紧的肌肉线条上,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月光下,他侧脸轮廓依旧深刻俊美,却透着一种玉石将碎的苍白和易碎感。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冷酷无情的厉氏总裁。他只是一个被剧痛折磨得筋疲力尽、为了救儿子甘愿承受一切的父亲。一个…同样被命运逼到悬崖边的、脆弱的凡人。
苏晚静静地站在门内的阴影里,隔着一条窄窄的门缝,看着月光下这张写满痛苦和脆弱的侧脸。
恨意依旧在心底翻涌,如同冰冷的暗河。可此刻,那冰冷的河面上,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名为“动容”的涟漪。很轻,很淡,却真实存在。
她沉默地站了几秒,目光掠过他干涸起皮的嘴唇。最终,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轻轻转身,走向病房角落的饮水机。
接了一杯温水。
然后,她拿着那杯水,再次走到门边。她没有走出去,只是将握着水杯的手,轻轻从门缝里伸了出去,将水杯无声地放在了厉司爵脚边、月光照亮的那一小块冰冷的地面上。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收回了手,仿佛怕被什么灼伤。门,被轻轻地、无声地重新合拢、落锁。
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月光依旧清冷。地上,那杯温热的水,静静地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蜷缩在长椅上昏沉的男人,似乎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却没有睁开。只是在无意识的痛楚呻吟中,那只按在痛处的手,似乎更紧地蜷缩了一下。
门内,苏晚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黑暗中,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砸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