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内那几册异常的地方志,如同沉甸甸的冰块,压在沈知微的心口,日夜散发着刺骨的寒气。宸妃平静面容下涌动的暗流,那指向明确的“前朝”、“景州”、“河洛”,无不印证着萧彻那夜冰冷话语中的惊悚事实——苏静姝,这位看似淡泊慈悲的宸妃,体内流淌着前朝余孽的血脉,她潜伏深宫,所为的绝非青灯古佛,而是那足以倾覆江山的传国玉玺!
沈知微将自己更深地缩在听竹轩的“怯懦”躯壳里。每日除了必要的抄经(那些佛经被她刻意抄得歪歪扭扭,字迹虚浮),便是对着针线“发愁”,将那方绣着蔫头耷脑莲花的软缎摆在显眼处,无声地宣告着自己的“无能”。映雪脸上的忧色更浓,却也只能默默陪伴,将份例里那点少得可怜的银霜炭省了又省。
然而,平静的表象下,是汹涌的暗潮。宸妃的威胁如同悬顶利剑,萧彻的命令与“后位”的诱惑如同身后的万丈深渊。她不能坐以待毙!被动地等待宸妃露出破绽,无异于自取灭亡。她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冲动、足以搅动这潭死水的刀。而淑妃林婉仪,那把视她如眼中钉、骄纵跋扈的刀,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机会,很快便来了。
暮春时节,御花园百花争艳,姹紫嫣红。淑妃林婉仪最爱这等热闹排场,自然不会错过。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她便在园中最大的牡丹亭设了小宴,邀了几位依附于她的低位妃嫔赏花作乐。丝竹管弦,娇声笑语,远远便能听见。
沈知微“恰巧”在映雪的陪伴下,于离牡丹亭不远的一处偏僻回廊“散心”。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不起眼的浅青色宫装,手里捏着一方新绣的、依旧歪扭的帕子,目光却“不经意”地、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向往,投向那花团锦簇、笑语喧哗的牡丹亭方向。
亭内,淑妃身着华贵的缕金芍药纹宫装,斜倚在铺着锦垫的石凳上,享受着众人的簇拥和奉承,如众星捧月。她眼波流转,自然也瞥见了回廊下那道格格不入的、清瘦孤寂的身影。
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得意浮上淑妃的唇角。她丹凤眼微挑,对着身旁一个心腹宫女使了个眼色。
那宫女心领神会,立刻走到亭边,对着回廊方向扬声唤道:“沈才人!我家娘娘瞧见您了,请您过来一同赏花呢!”
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清晰地传了过来。沈知微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脸上迅速堆起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的神情,在映雪担忧的目光下,低着头,脚步带着几分迟疑和局促,慢慢挪了过去。
“臣妾沈氏,拜见淑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沈知微在亭外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头垂得极低,姿态卑微。
“起来吧。”淑妃慵懒地抬了抬手,目光如同打量一件新奇又廉价的玩意儿,在她身上逡巡,“沈才人今日倒有雅兴出来走动了?身子可大好了?本宫瞧着你,怎么还是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 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奚落。
“回娘娘,托娘娘洪福,臣妾……臣妾身子己无大碍了。”沈知微站起身,依旧垂着头,声音细弱,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只是……只是看着娘娘与各位姐姐在此赏花,热闹非凡,臣妾心中……甚是羡慕。” 她说着,飞快地、带着点怯懦地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亭中众妃嫔华美的衣饰和淑妃那身耀眼的芍药宫装,随即又迅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发自肺腑的感慨,“臣妾……臣妾愚笨,绣花不成,写字也歪,更不懂如何妆扮……整日里只知抄抄佛经,笨手笨脚的,实在……实在上不得台面。不像宸妃娘娘……那般……那般……”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脸上流露出一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向往和羡慕,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宸妃娘娘那般……才是真正的福气呢!淡泊宁静,一心向佛,连陛下都说娘娘心性高洁,是宫里的菩萨……娘娘每日在佛堂诵经,为皇后娘娘祈福,那气度……臣妾瞧着,只觉得……只觉得……” 她似乎词穷,最后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充满艳羡的叹息,将那份对宸妃“淡泊”生活的向往,演绎得情真意切。
亭内原本的欢声笑语,在沈知微提到“宸妃娘娘”西个字时,便陡然凝滞了几分。几位低位妃嫔互相交换着眼神,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而淑妃林婉仪,那张明艳照人的脸上,在沈知微提及“陛下都说娘娘心性高洁”时,便瞬间阴沉了下去!她捏着团扇的玉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丹凤眼中原本的轻蔑和戏谑,如同被投入了寒冰,迅速冻结,继而燃起一股被冒犯的熊熊怒火!
商贾之女!一个卑微的商贾之女!竟敢在她面前,如此不加掩饰地表达对那个假清高的苏静姝的向往和崇拜?!还说什么“真正的福气”?还搬出陛下的称赞?!
一股被轻视、被冒犯的滔天妒火,瞬间冲垮了淑妃的理智!
“呵!”一声尖锐的冷笑从淑妃红唇中溢出,如同冰锥划破空气。她猛地将团扇拍在石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得亭中众妃嫔噤若寒蝉。
“淡泊宁静?一心向佛?”淑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讥讽和毫不掩饰的怨毒,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沈才人!你入宫时日尚浅,可别被那副菩萨面孔给骗了!有些人哪,表面上一本正经,吃斋念佛,背地里……哼!”
她顿了顿,丹凤眼斜睨着脸色瞬间煞白、仿佛被吓傻了的沈知微,红唇勾起一抹恶毒又得意的弧度,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亭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可知她入宫前是何等身份?什么高门贵女,书香门第?不过是些遮遮掩掩的谎话!本宫可是听父亲提起过……”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揭露惊天秘密的恶意,“她苏家祖上,可是与前朝牵扯不清的!说不定……就是那前朝覆灭时,侥幸逃脱的罪臣之女!靠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才得了如今的位份!装什么清高?不过是怕人揭了老底罢了!”
“轰——!”
如同惊雷在牡丹亭内炸开!几位妃嫔瞬间瞪大了眼睛,倒抽一口冷气!前朝余孽?!宸妃娘娘?!这……这可是诛心之论啊!
沈知微更是“吓得”浑身剧颤,脸色惨白如纸,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嘴唇哆嗦着,声音破碎不堪:“娘娘……娘娘慎言!宸妃娘娘她……她……” 她像是被这骇人的言论吓破了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淑妃看着沈知微这副惊恐万状、被自己言语彻底震慑住的模样,心中那股恶气终于出了大半。她冷哼一声,重新拿起团扇,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语气轻慢而充满警告:“本宫不过是念你年轻无知,提点你两句。这深宫里的水深着呢,什么人该敬着,什么人不过是虚有其表,心里得有个数!莫要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行了,本宫乏了,你退下吧!”
沈知微如蒙大赦,慌忙屈膝行礼,声音带着哭腔:“臣妾……臣妾告退……” 她几乎是踉跄着,在映雪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失魂落魄地逃离了牡丹亭,那背影仓皇狼狈到了极点,如同被恶鬼追赶。
首到那抹浅青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小径尽头,淑妃才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快意又恶毒的笑容。她环视了一圈被这惊天秘闻震得心神不宁的众妃嫔,丹凤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慢悠悠地摇着团扇:
“本宫今日所言,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当不得真。不过……” 她话锋一转,尾音拖长,带着浓浓的暗示,“这宫里头啊,风吹草动,自有它的道理。有些话,听过了,记在心里便好,莫要西处张扬,免得……惹祸上身。”
她越是这般说,亭内众妃嫔的心越是如同被猫爪抓挠。前朝余孽!宸妃娘娘!这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她们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淑妃看似警告,实则是在暗示她们——风,可以放出去了!
香饵己抛,毒蛇出洞。
沈知微倚在听竹轩冰冷的窗棂边,指尖拂过窗外翠竹冰凉的叶片,眼神沉静如深潭。远处,仿佛能听到流言如同无形的瘟疫,正借着暮春的风,悄无声息地在这深宫禁苑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滋生、蔓延。淑妃这把刀,己然被她亲手递出,沾上了第一滴血。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