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终于短暂地歇了口气,天空呈现出一种压抑的、灰蒙蒙的铅色。
午休时间,教室里弥漫着泡面、外卖和书本混杂的沉闷气味,还有无处不在的、低低的背书声和讨论题目的嗡嗡声。
沈辞初只觉得胸口发闷,那些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棉絮传来,模糊又令人烦躁。
他放下只写了几行的化学方程式草稿,悄然起身,像一尾沉默的鱼,穿过拥挤的课桌和嘈杂的人声,走向通往天台的楼梯。
那里,是他为数不多能短暂喘息的地方。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带着凉意的、混杂着城市尘埃的风立刻扑面而来,吹散了教室里的浊气。
天台上空旷无人,只有巨大的水箱和锈迹斑斑的管道。
沈辞初走到边缘,手扶着冰冷的铁栏杆,深深吸了一口气,凉风灌进肺里,稍稍驱散了胸口的窒闷感。
他闭上眼睛,试图将那些沉重的账单、母亲的咳嗽、无休止的失眠和教室里无形的压力,都暂时抛在脑后。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沉重的防火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
沈辞初闻声回头,心猛地一沉。
赵强带着他那几个惯常混在一起的跟班,叼着烟,吊儿郎当地晃了进来。
他们显然不是来透气的,目标明确地朝着沈辞初围了过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睡神’吗?”赵强走到近前,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一下沈辞初的胳膊,力道之大,让他踉跄了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栏杆上,“躲这儿清静来了,怎么,昨晚又‘带耳朵’听课听累了?”
他刻意模仿着谢炎那天刻薄的语气,引来跟班们一阵哄笑。
“强哥,我看他是没钱买安眠药,只能跑这儿来吹风醒脑了吧。”一个染着黄毛的男生笑嘻嘻地附和,目光猥琐地在沈辞初洗得发白的旧校服上打转,“瞧瞧这身行头,啧啧,捡别人不要的吧,都磨出油光了。”
“穷酸样儿。”另一个胖子鄙夷地啐了一口,“听说他妈病得快死了,还欠一屁股债,这种拖油瓶,真晦气,还赖在学校干嘛,早点滚蛋打工还债去啊!”
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沈辞初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攥紧的拳头在身侧微微发抖。
羞辱、愤怒、还有深切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反驳,想怒吼,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倔强地挺首脊背,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抬起,死死盯着赵强那张写满恶意的脸,里面翻涌着屈辱和一种濒临爆发的绝望。
“瞪什么瞪?”赵强被沈辞初眼中那近乎凶狠的绝望看得心头莫名一悸,随即恼羞成怒,上前一步,猛地揪住沈辞初胸前的衣襟,将他狠狠掼在铁栏杆上,后背撞上冰冷的金属,发出沉闷的响声,痛得沈辞初闷哼一声。
“老子跟你说话呢,哑巴了,还是耳朵真没带啊。”赵强恶狠狠地凑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辞初脸上,“装什么清高,靠吃药才能睡觉的废物,你这种人,活着就是浪费空气。”
巨大的屈辱感和连日积压的绝望,如同火山岩浆般在沈辞初胸腔里翻涌、冲撞。
他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就在他快要控制不住,想要不顾一切地挥拳时——
“滚。”
一个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却带着山雨欲来般沉重压迫感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清晰地、不高不低地在天台入口处响起。
这声音并不算大,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瞬间劈开了天台上的污浊空气。
赵强揪着沈辞初衣领的手猛地一僵,他和他那几个跟班,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脸上的恶意笑容瞬间凝固,然后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转向声音来源。
防火门旁,谢炎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单肩挎着书包,另一只手插在校裤口袋里,身形挺拔,像一柄出鞘的寒刃。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更是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锐利、漠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看垃圾般的审视,首首地落在赵强揪着沈辞初衣领的那只手上。
那眼神,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威慑力。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似乎也停止了流动。
赵强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嚣张的气焰在谢炎冰冷的注视下瞬间被冻结、瓦解。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揪着沈辞初衣襟的手,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炎哥。”赵强喉结滚动,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声音都变了调。
他那几个跟班更是噤若寒蝉,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谢炎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他的目光,越过那几个僵立如木偶的人,落在了被推搡在栏杆上、脸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的沈辞初身上。
那眼神依旧很冷,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波动了一下。
“我说,滚。”谢炎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沉,更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实质的驱逐令。
赵强和他那几个跟班如蒙大赦,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仓皇地绕过谢炎,冲下楼梯,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台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风声,和沈辞初压抑的、急促的喘息声。
谢炎这才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沈辞初走过来,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天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沈辞初靠在冰冷的栏杆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他低着头,手指紧紧抠着背后的铁锈,不敢看谢炎。
屈辱感并未随着赵强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在谢炎面前变得更加尖锐。
沈辞初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示众的小丑,所有的狼狈、贫穷、不堪,都暴露在这个曾讥讽过自己、却又在深夜送来温牛奶的人面前。
谢炎在他面前站定,距离很近,沈辞初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松柏气息,与天台的风尘味格格不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谢炎的目光,落在沈辞初苍白的脸上,那上面还残留着被羞辱后的红痕和惊魂未定。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沈辞初紧抿的、几乎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面对赵强时的冰冷威慑,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探究的沉凝,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为什么吃药?”
沈辞初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猝然抬头,撞进谢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冷漠和疏离,也没有了刚才的冰寒刺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混杂着审视、疑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为什么吃药?”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向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堪的角落。
那些深不见底的黑暗、纠缠不休的噩梦、父亲冰冷的遗像、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催缴单上触目惊心的数字,所有被他死死压抑的痛苦和绝望,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汹涌地冲击着他的喉头。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酸楚冲上鼻腔,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哽咽压了回去。
不能哭,不能在谢炎面前哭。
他倔强地沉默着,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拒绝任何靠近和窥探。
谢炎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肩膀,看着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渗出血丝的隐忍,看着他眼中那瞬间涌起又被他强行压下的水光。
那倔强的沉默,比任何哭诉都更清晰地传递出深切的痛苦和无助。
谢炎没有追问,他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钟,那探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沈辞初单薄的伪装,看到了他身后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世界。
然后,他移开视线,目光扫过沈辞初身后冰冷的栏杆,落在他紧抠着铁锈的、指节泛白的手指上。
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告知。
“晚上别锁窗。”
留下这五个字,谢炎没有任何停留,转身,像来时一样干脆利落,大步离开了空旷的天台,沉重的防火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沈辞初依旧僵硬地靠在栏杆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谢炎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晚上别锁窗”,他还会来送牛奶,在目睹了刚才那一切之后。
冰冷的铁栏杆透过单薄的校服传来寒意,却奇异地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颗因为谢炎那句问询和最后那句话,而剧烈跳动、混乱不堪的心脏。
天台的风吹着他汗湿的额发,也吹着他脸上残留的狼狈痕迹。
沈辞初缓缓抬起手,捂住了眼睛,肩膀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