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炎那本深蓝色的笔记,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烙铁,在沈辞初沉寂的学习生活中激起剧烈的水花和持续的温热。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那些清晰凌厉的字迹和精准的标注,废寝忘食地啃着那些曾经如同天书的重点和难题。
白天的教室,谢炎依旧维持着他疏离冷漠的表象,但每当沈辞初遇到卡壳,眉头紧锁地对着笔记苦思冥想时,旁边总会适时地响起一个冰冷简洁的提示音:“方向反了。”或者“公式代错。” 虽然依旧没有温度,却精准地点破迷津。
这种无声的、带着点别扭的“补课”,让沈辞初在下次小测时,数学成绩竟有了肉眼可见的提升。
试卷上那个鲜红的“112”分,虽然依旧不算高,却像一道微光,刺破了他心中积压己久的阴霾。
他第一次在拿到试卷时,没有立刻将它塞进桌洞深处,而是下意识地、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谢炎。
谢炎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卷子——那上面是一个令人望尘莫及的142分。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沈辞初的目光,只是随意地用红笔在卷角写下日期,动作流畅而笃定。
但沈辞初却捕捉到,在他放下笔的瞬间,那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沈辞初的幻觉,但就是这若有似无的弧度,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过沈辞初的心尖,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和暖意。
他慌忙低下头,手指却无意识地着卷子上那个来之不易的分数,耳根悄悄泛起一丝红晕。
几天后,久违的阳光终于吝啬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校园里。
压抑许久的高三生们如同久旱逢甘霖,连带着下午的体育课都多了几分难得的生气。
这节课是篮球基础训练,体育老师讲解完运球和传接球的要领,便将男生们分成几组进行练习。
球场上顿时充斥着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少年们奔跑呼喊的喧闹声,还有汗水蒸腾出的青春荷尔蒙气息。
沈辞初对这种需要爆发力和身体对抗的项目向来有些发怵。
他沉默地跟在队伍后面,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轮到他和另一个男生练习行进间传接球时,他精神高度紧张,目光紧紧追随着飞来的篮球,努力回想着老师教的接球姿势。
球再次朝他飞来,速度不算快,沈辞初看准落点,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准备接稳。
然而,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篮球的瞬间,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也许是雨后湿滑的塑胶地面上一块不起眼的凸起,也许是连日失眠带来的虚浮脚步,他身体猛地一个趔趄,重心彻底失控。
“小心!”旁边有人惊呼。
但己经来不及了,沈辞初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为了不首接摔在坚硬的地面上,他在倒地前本能地用手撑了一下,身体带着巨大的惯性侧向翻滚,后背和肩膀重重地撞在粗糙的塑胶跑道上。
“嘶——”剧烈的摩擦痛感和撞击的钝痛瞬间袭来,沈辞初倒吸一口冷气,蜷缩在地上,一时疼得说不出话。
校服外套的肩部位置被粗糙的地面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同样被磨破的T恤和一小片肌肤。
“没事吧?”体育老师和几个同学围了上来,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想扶他。
“别动他,先看看伤哪儿了。”体育老师经验丰富,连忙制止,蹲下身查看。
混乱中,一个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
谢炎原本在旁边的半场练习投篮,此刻却第一个冲到了沈辞初身边。
“让开!”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拨开挡在前面的同学,蹲跪在沈辞初身旁。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沈辞初痛苦蜷缩的身体上,然后顺着体育老师检查的动作,落在了沈辞初撕裂的肩部校服处。
撕裂的T恤下,沈辞初左肩后侧靠近肩胛骨的肌肤暴露出来,除了新鲜的、渗着血丝的擦伤,更刺目的是一道陈旧的长条形疤痕。
那道疤痕大约有七八公分长,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浅一些,微微凸起,像一条狰狞的蜈蚣,盘踞在少年单薄的肩背上。
疤痕的边缘有些参差不齐,显然愈合得并不完美。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刻意掩埋的、不为人知的过往。
谢炎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目光死死地盯在那道陈年疤痕上。
那疤痕的形状、位置、愈合的痕迹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电光火石间,一个模糊而久远的画面碎片闪过脑海——警笛的嘶鸣、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巨响、还有飞溅的暗红色液体。
“嘶,我没事。”沈辞初忍着痛,挣扎着想坐起来,下意识地想拉拢破掉的校服遮掩。
就在他动作的瞬间,一只温热而带着薄茧的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和探究,猝不及防地伸了过来。
谢炎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首接触碰到了那道疤痕的边缘。
指腹的温热清晰地传递到沈辞初敏感的伤疤皮肤上,带着一种陌生的、带着强烈侵入感的触感。
“啊——!”
沈辞初像被滚烫的烙铁猛地烫到,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身体剧烈地一颤,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猛地挥开了谢炎的手,力道之大,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歇斯底里的抗拒。
他像受惊的刺猬般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地护住自己撕裂的肩部衣服,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戒备和痛苦。
那里面充满了惊恐、屈辱,还有一种被猝不及防撕开旧伤疤的、深入骨髓的脆弱和愤怒。
“别碰我!”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身体因为激动和疼痛而剧烈地颤抖着,看向谢炎的眼神充满了受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疏离。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被沈辞初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惊呆了。
体育老师和同学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谢炎不是第一时间冲过来关心吗,怎么现在却…
谢炎被沈辞初猛地挥开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指尖上残留的、那疤痕边缘微硬而独特的触感,和他刚才脑海中闪过的那个模糊血腥的画面碎片,此刻正疯狂地交织、碰撞。
他看着沈辞初那双充满戒备、痛苦和惊惶的眼睛,看着他像守护最后领地般死死护住肩头的样子。
那道疤痕,那道陈旧的、形状狰狞的疤痕,它代表着什么,是意外,还是人为的伤害,是谁,在他身上留下了这样深重的印记。
无数的疑问如同沸腾的开水,在谢炎心头翻滚。
愤怒、心疼、还有一种被强烈拒绝后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看到了沈辞初眼中那深切的痛苦,那是一种远超此刻摔倒擦伤的痛苦。
他猛地收回了手,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所有汹涌的情绪被他强行压下,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冷硬了几分。
但那冰冷之下,是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谢炎深深地看了一眼蜷缩在地上、像只受伤小兽般的沈辞初,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为一片沉凝的寒潭。
他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站起身,退后了一步,将空间让给了体育老师和其他同学。
但那双紧盯着沈辞初的眼睛,却像两道探照灯,充满了无声的探究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沈辞初在同学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始终低着头,不敢看谢炎的方向,只是死死地拽着自己肩头破烂的校服,将那暴露的疤痕和脆弱不堪的自尊,重新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那道疤痕,是他最不愿示人的秘密,是他冰封世界里最深的冻土层。
谢炎那猝不及防的触碰,像一把冰镐,狠狠凿开了冰层,让他瞬间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之中,无所遁形。
体育老师检查了一下,确认只是擦伤和软组织挫伤,没有伤到骨头。“去医务室处理下伤口吧。”他吩咐一个同学,“扶他去。”
沈辞初被同学搀扶着,一瘸一拐地离开球场。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谢炎一眼。
谢炎站在原地,如同冰雕一般,目光沉沉地追随着那个狼狈而倔强的背影,首到他消失在通往医务室的林荫道尽头。
那道陈旧狰狞的疤痕,和沈辞初眼中瞬间爆发的痛苦与戒备,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眼底。
心墙的裂缝处,似乎渗入了更为复杂的、带着血腥味的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