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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秋，老式绿皮火车的汽笛声撕破晨雾。
我攥着皱巴巴的车票，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褪色的蓝布衫洗得发白，麻花辫用红毛线随意扎着。
我死死攥着座椅边缘，膝盖上放着用旧报纸裹了三层的录取通知书，油墨味混着车厢里劣质烟草与汗味，呛得我眼眶发酸。
前排大妈嗑瓜子的声响格外刺耳，碎屑簌簌落在我打着补丁的蓝布裤腿上，像极了父亲葬礼那天飘落在棺木上的白菊花。
斜对角穿藏青夹克的学生戴着金丝眼镜，膝头摊开的《读者》封面上印着戴望舒的诗。
那人翻页时突然顿住，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吉乐磨得起球的衣角，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我慌忙将露出编织袋外的搪瓷缸往里塞了塞，金属磕碰声引得周围乘客侧目，而那道目光仍像黏腻的蛛丝，顺着我打补丁的裤脚、褪色的蓝布衫，最后落在我沾着泥点的布鞋上。
当火车驶入县城，霓虹灯牌的光芒透过蒙尘的车窗，在那人镜片上折射出冷光，我听见对方压低声音对同伴说："现在还有穿成这样的？"
编织袋里装着父亲临终前反复的旧怀表，表盖上刻着的"育人为本"西个字，早己被岁月磨得模糊。
自从父母相继离世，这块冰冷的怀表成了我与往昔唯一的联结，每当深夜难眠，我就把表贴在胸口，听着那微弱的滴答声，仿佛是父母遥远的心跳。
校门口斑驳的搪瓷校牌写着"闽省职业学校"，铁栅栏上缠绕的爬山虎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我踮脚张望时，突然被人撞了个趔趄，编织袋里滚出的搪瓷缸在水泥地上磕出刺耳声响。
"对、对不起！"扎着爆炸头的女生手忙脚乱地赶紧帮忙捡拾，"我叫李红梅，迎新队的！看你这行头，是咱们新生吧？"
我勉强扯出一抹微笑，这样突如其来的善意，让我既渴望又恐惧，就像一只受过伤的小兽，面对温暖却不敢轻易靠近。
穿过爬满紫藤的长廊，我第一次听见了真正的钢琴声。
三楼琴房的木窗半开着，《梦中的婚礼》的旋律裹着桂花香飘出来，我情不自禁的呆呆的站在那里听。
红梅捅了捅我："别看了，这是文艺社那帮公子哥在显摆呢。尤其是比美术专业比我们高一届社长陆川，他爸是领导..."
话音未落，白衬衫少年抱着琴谱匆匆而过，衣角扫过我的手背，带着淡淡的茉莉香皂味。
那一瞬间的触碰，竟让我的心脏漏跳一拍，这种陌生又微妙的感觉，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母亲温柔抚摸她额头的温度。
宿舍里，五斗柜上同学的雪花牌收音机正播着《校园的早晨》。
下铺的张雅琴涂着粉红色指甲油，把随身听的耳机分给我："听，最近超火的歌曲。"我摸着随身听光滑的外壳，想起父亲临终前咳着血说"要学本事"，眼眶突然发烫。
深夜，我就着走廊的声控灯，在父亲留下的笔记本上抄写《教育学》笔记，钢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每到这时，孤独感就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多么希望能有个人，能像父母在世时那样，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十月的文艺汇演筹备期。我被红梅硬拉去当后勤，却在后台撞见陆川独自调音。
他戴着黑框眼镜，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忽然转头："你会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吗？我们合唱缺人。"
不等回答，他己经把曲谱塞进我手里，指尖残留的余温烫得我脸颊发烫。
从那天起，陆川成了我生活中的一束光。
他会在我练习疲惫时递上温热的麦乳精，会在我因思念父母落泪时，默默坐在一旁，用琴声为我驱散阴霾。
这种被在意、被呵护的感觉，让我这个从小安全感缺失的内心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依赖着陆川。
陆川为我系围巾时指尖的温度，雨天伞面固执倾斜的角度，还有那些在我欲言又止时主动接话的瞬间，都像冬日里的炭火，将我层层包裹。
我这颗在风雨中飘摇多年、早己锈迹斑斑的心，竟因这些细碎的温柔重新鲜活起来。
从小习惯了被忽视，连渴望被关注都成了难以启齿的秘密，如今却在他面前，像干涸的土地遇见甘霖，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份在意。
他记住我随口提过的喜好，在我情绪低落时无声陪伴，这些点点滴滴编织成网，将我从长久的孤独深渊里稳稳托住。.
我明知过度依赖或许会成为负累，可那份久违的安全感，实在让人甘愿沉溺，如同溺水者死死攥住救命稻草，生怕一松手，便又坠入无尽的黑暗。
平安夜那晚，陆川骑着自行车带她穿过霓虹闪烁的街道。
车铃声清脆，后座的我抱紧装着苹果的铁皮盒，闻着他外套上淡淡的烟草味。
孤儿院的孩子们围着煤油炉唱《铃儿响叮当》，陆川变魔术般掏出彩色蜡笔，手把手教孩子们画会飞的驯鹿。
当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把纸折的星星塞进我的掌心时，我忽然发现陆川正用柯达相机定格这一幕，取景框后的眼睛亮得惊人。
那一刻，恍惚觉得，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家的模样，而陆川就是那个能给我安全感的人。
次年春天，学校组织春游。
在开满油菜花的田埂上，陆川突然停下脚步。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精致的随身听，耳机里流淌出《月亮代表我的心》："吉乐，这是我录的。
"春风掀起他的白衬衫下摆，我扑进他怀里，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我知道，自己或许有些仓促地投入这段感情，但在内心深处，我太害怕孤独，太渴望能有个依靠，而陆川的出现，恰好填补了内心那个巨大的空洞。
陆川毕业前夕，带着我爬上废弃的水塔。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丝绒盒，里面躺着枚银色戒指："等你当上优秀教师那天，我们就..."
话没说完，我己经扑进他怀里，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混着远处传来的《难忘今宵》。
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与安全感，能永远陪伴着我，再也不让我害怕未来的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