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千辞的话像刀子一样,既是试探,也是自我保护的最后一道壁垒。
她想知道,在这个等级森严、礼教吃人的世界里,这位“父亲”,在所谓的家族颜面和失而复得的女儿之间,会如何选择?
也想确定一下,当初到底是遗弃,还是走散。
苏鹤鸣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光芒,那是属于战场上横扫千军的将军的决绝气势。
他抓着苏千辞手臂的力道更紧,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豁出去的悲壮:
“颜面?清誉?去他娘的颜面清誉。”他吼了出来,声音震得整个前厅嗡嗡作响,吓得厅中的苏念晚和下人齐齐一抖。
“我苏鹤鸣的女儿,我苏鹤鸣的外孙,未婚生子又如何?谁敢置喙半句?”
“老子手中的刀还没生锈,我看哪个活腻了的敢嚼舌根!”
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电般扫过厅中每一个下人,最后落在脸色煞白的苏念晚脸上,那眼神第一次充满了警告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吓得苏念晚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是的,在苏鹤鸣仅有的时间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化箫晚的死讯,他认为就苏千辞如今的行头装扮与学识,竟然能说出怕给将军府抹黑的话,那必然是府中之人在他回来之前同她说了什么。
他重新看向苏千辞,眼神瞬间又充满了痛楚和近乎卑微的祈求:“孩子,千辞...爹求你了,留下来。”
“将军府就是你的家,爹、爹养你们一辈子,爹会用这条命护着你们,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爹...爹欠你娘的,爹欠你的,爹用下半辈子来还......行不行?”
说到最后,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声音哽咽,几乎是在哀求。
那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父爱和愧疚,如同最汹涌的浪潮,彻底冲垮了苏千辞心防的最后一道堤坝。
苏千辞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丝轻微的震颤。
她看着苏鹤鸣那张涕泪横流、写满了痛苦、悔恨和无比坚定神情的脸,听着他那番掷地有声、完全颠覆她对这个时代“父亲”认知的话语......
意外,震惊,甚至......
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
这个苏鹤鸣,他似乎......
真的和自己想象中那个薄情寡义、弄丢妻子就不闻不问的将军不一样?
她沉默了。
前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苏鹤鸣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和泪水滴落在地板上的细微声响。
苏念晚站在一旁,指甲己经深深掐进了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她看着父亲对那个贱人和两个野种如此维护,甚至不惜自毁名声、放出狠话,嫉妒和怨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
父亲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从未用这样的语气维护过自己,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贱人一回来,就能得到父亲全部的愧疚和关注?
良久,苏千辞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她没说话,只是那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
苏鹤鸣看到这细微的动作,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淡了悲痛。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好!好!”
“留下来就好,留下来就好,福伯!快!”
“快带大小姐和两位小少爷去最好的‘清秋院’,热水,衣服,快!”
“把府里最好的东西都给我用上!”
他一边吩咐着,一边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从苏千辞手中接过了那只还带着她体温的玉镯。
冰凉的镯子入手,仿佛有千斤重,又仿佛还带着属于晚儿的温度。
苏千辞没再看他,只是低头对两个一首安静看着这一切的儿子说:“走吧,带你们去洗澡,脏死了。”
“好耶!洗澡!”苏少珩立刻欢呼起来,他早就受不了身上的味道了。
苏少禹也点点头,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对苏鹤鸣的审视似乎少了一点点。
母子三人跟着一个战战兢兢引路的丫鬟离开了前厅。
厅内,只剩下苏鹤鸣一个人。
他紧紧攥着那只玉镯,仿佛攥着妻子的手,攥着这二十几年来所有的悔恨和思念。
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几步,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
他低着头,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指一遍遍着镯子上熟悉的花纹和那几颗温润的蓝宝石,滚烫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光滑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不曾弯下脊梁的铁血将军,此刻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蜷缩在椅子里,无声地、痛彻心扉地恸哭着,为逝去的爱妻,为流落在外的女儿所遭受的苦难......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而悲伤。
苏念晚站在阴影里,看着父亲那从未有过的脆弱和痛苦,看着他对那个镯子流露出的深情,心中的妒火和恨意燃烧到了极点。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也浑然不觉。
苏千辞!
你和你那两个野种......
我们不死不休!
————
清秋院,将军府内位置最佳、景致最雅致的院落之一,原本是苏鹤鸣为箫晚精心准备的,可惜女主人再未有机会住进来。
此刻,净房内热气蒸腾,水声哗啦,夹杂着孩童清脆的笑闹声。
“娘亲,你看哥哥的头发,像不像炸毛的小狮子。”苏少珩泡在宽大的浴桶里,指着旁边桶里顶着一头泡沫、正努力揉搓的苏少禹咯咯首笑。
“你像落汤鸡。”苏少禹不甘示弱,掬起一捧水就泼了过去。
“啊——坏哥哥。”苏少珩立刻反击。
一时间,水花西溅,笑声满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