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馆。深夜。
周慕白并未开灯,只凭窗而立,望着沉沉的夜色。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
“笃笃笃。” 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敲窗声响起。
周慕白眼神一凛,迅速拉开厚重的窗帘。窗外露台上,一个穿着深灰色不起眼工装、身形矫健如猎豹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入,正是“孤雁”在上海的核心联络员,代号“山猫”。
“山猫”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凤凰’要见你。”
周慕白(沈苍朝)迅速关上窗,拉好窗帘。
“山猫”只简短的留下时间和地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林凤至,孤雁组织的首领,要见他。
也是他的先生。
……
他身上的这些本领几乎是他手把手教会的。
沈苍朝点燃指尖的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
窗外,上海滩的霓虹依旧璀璨,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冰封的、燃烧着复仇烈焰的深渊。
黄浦江的浊浪裹挟着汽笛的呜咽,拍打着外滩的石堤。
沈苍朝坐在行驶的汽车后座,车窗半降,微凉的江风拂过他略显紧绷的脸颊。“先生”林凤至,悄然抵沪并指名要见他。
地点是公共租界一家极富格调的意大利餐厅,以私密性和绝佳的景观闻名。
沈苍朝报上预约的名字“林先生”订的位。侍者领着他穿过光影交错、弥漫着咖啡与香草气息的走廊,推开尽头包间的门。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流淌着璀璨灯火的浦江夜景。
窗边,一个男人慵懒地斜倚在高背丝绒沙发里。他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身形精悍挺拔,包裹在剪裁完美的黑色丝绒西装里,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
灯光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近乎妖孽的脸孔——肤色是冷感的白皙,眉骨锋利,鼻梁高挺如雕刻,薄唇线条优美却带着一丝玩味的弧度。
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专注的看向进门处。
沈苍朝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月白色云锦长衫,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素纱马褂,墨色的盘扣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最高处,衬得他脖颈修长,肤色愈发显得冷白如玉。
长衫的料子质地特殊,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行走间衣袂微动,勾勒出他清瘦却蕴含力量的肩背线条和劲瘦腰身。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间是惯有的清冷疏离,仿佛山巅初雪,不染尘埃。
这份遗世独立的孤绝气质,与窗外喧嚣繁华的十里洋场形成鲜明对比,也瞬间攫住了沙发上那男人的全部心神。
林凤至的眼底,那层惯常的漫不经心瞬间被一种更浓烈、更首接的光芒取代——那是纯粹的惊艳,混杂着丝缕占有欲和一种近乎骄傲的欣赏。
他见过沈苍朝无数种模样,挣扎求生的狼狈,训练时咬紧牙关的坚韧,伪装时滴水不漏的从容……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由他从死亡边缘亲手拖回来、又耗费心血几乎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年轻人,如今己经具有谁都无法比拟的吸引力。
“来了?”林凤至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点独特的磁性,尾音微微上扬。
他没有起身,只是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指尖修长,骨节分明。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亲昵与熟稔。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份亲昵之下,是无数个日夜的言传身教。
沈苍朝那些足以以假乱真的伪装技巧、洞悉人心的观察力、甚至某些细微的习惯动作,都深深烙印着林凤至的印记。
他们之间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默契即便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
“林先生。”沈苍朝微微颔首,清冷的声线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林凤至扮演的角色是周慕白在剑桥的“学长”,一个同样出身良好、学成归国的青年才俊。
侍者无声地布菜、斟酒。深红的酒液在高脚杯中流转,映着窗外的流光。
林凤至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目光却始终胶着在沈苍朝脸上,像在欣赏一件由自己亲手雕琢、最终焕发出绝世光彩的玉器。
他唇角噙着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和满意“尝尝这酒,托斯卡纳的艳阳,味道很烈。”
两人开始用餐,交谈的内容围绕着“剑桥国王学院后花园的下午茶”、“康河的叹息桥”以及“上海滩新近流行的俱乐部”,话题轻松,言辞优雅,完全是两位留洋精英的社交闲谈。
沈苍朝应对得体,林凤至则显得更为随意,他姿态放松,眼神却像带着钩子,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对视,都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确认他亲手打磨的这把“利刃”,是否依旧锋利,是否依旧……属于他。
他们之间的对话流畅自然,甚至不需要刻意寻找话题,偶尔的停顿也丝毫不显尴尬,反而流转着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心照不宣的氛围。
那是不可比拟的默契与情愫。
首到餐盘撤下,侍者送上浓醇的意式浓缩咖啡。包间里只剩下咖啡豆的焦香和窗外隐约的市声。
林凤至放下小巧的咖啡杯,瓷器与杯碟发出清脆却微弱的碰撞声。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妖异的眸子瞬间敛去了所有漫不经心,只剩下冰冷的、属于孤雁首领的绝对掌控与锐利锋芒:“玩够了,该说正事了,苍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冰锥,敲在沈苍朝的心上。
沈苍朝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抬眼,迎上林凤至的目光,眼神沉静如古井,等待着风暴的中心发话。
“就在下周,”林凤至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点,发出笃定的一声轻响,“他会出现在礼查饭店顶层花园厅。一场精心包装过的‘沪上孤童教养院慈善晚宴’,他不得不露面。”
林凤至顿了顿,身体向后靠回丝绒沙发,墨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折射出幽暗的光,如同盯住猎物的蛇:“这场会面,是我们最终乐章不可缺失的前奏。届时,组织会安排一场‘刺杀’。”
“魏世钊。”林凤至薄唇勾起一抹残忍而妖异的弧度,仿佛在谈论一件艺术品,“刺杀失败,也能撕开……”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实质般锁住沈苍朝,“一道能精准锁定他本人最虚弱的口子。”
“一击不成,混乱一起,魏世钊这条老狐狸看似铁桶的安保系统必然应激。”林凤至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水晶杯壁,发出清脆的微响,“到时孤雁的人便会知道他最终会龟缩进哪个安全的壳里。
尤其是那支从不离身、神秘莫测的德国医疗团队的即时响应流程和内部协作细节...都将暴露无遗。"
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实质般锁住沈苍朝,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骨髓的冰冷:"只要我们能掌握这些核心情报,特别是医疗团队的内部运作和人员构成上的...微小缝隙..."
他嘴角勾起一抹精算师般的弧度,"我们就能像水银泻地,在最不起眼、最不受重视的位置,悄然埋下一颗致命的种子。静待时机成熟,只需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小意外'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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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的任务,是魏郉霄。接近他,渗透他,最好是让他对你交付全部的信任与依赖,让他心甘情愿地...将你带入魏家那座最森严的核心堡垒,制造那个让'种子'最终发芽的'意外'。”
……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浦江的流光在无声流淌。
林凤至的目光沉沉地压在沈苍朝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要求。
“明白了吗?”林凤至的声音放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明白。”沈苍朝的声音依旧清冷,喉结却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胸腔里,沉寂多年的恨意和即将要做的任务产生了巨大的撕裂,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轰然灼烧起来,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灼热感,与沉重的压力交织在一起。
林凤至满意地笑了,那笑容妖冶得惊心动魄。他重新端起酒杯,对着沈苍朝遥遥一敬:“为了……即将到来的盛宴。”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猩红的酒液染上他的薄唇,更添几分危险的邪气。
会面结束,沈苍朝走出餐厅。晚风带着黄浦江特有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灼热与沉重。
林凤至带来的情报和指令,像一块巨石投入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需要发泄,需要将这股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混杂着恨意与紧张的情绪释放出来。
念头一起,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对司机报出了一个地名——那是上海滩上流社会新近流行的一个高级马术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