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上用红笔圈着的数字,一个比一个扎眼。从七月到八月,再到九月,“深潜”行动说好的二十八天失联期早就过了,又被远远甩在了后头。基地协调中心每天雷打不动发来的邮件,内容单调得让人喘不过气:“行动持续中,情况复杂,请耐心等待后续通报。”李欣怡的手指划过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字,最初的焦虑像烧滚的油,慢慢熬干了,连最后一点火星也灭了,只剩下渣子一样的空虚和一种沉甸甸的麻木,坠在胃里,坠得她整个人都木了。
上海办事处这间小小的宿舍,成了她困住自己的孤岛。窗外是2007年初秋凉丝丝的细雨,还有城市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墙上那张她和刘元乾在海南最后一次任务前的合影,被窗框里灰白的天光照得笑容有点模糊。
九月十七号。雨丝斜斜打在窗户上,爬出一道道水痕。桌上的小蛋糕孤零零的,奶油裱花歪了点,插着一根细细的、孤零零的蜡烛。李欣怡看着手机里刘元乾的照片——那是他出发前在机场安检口拍的,背包挎在肩上,冲着镜头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股不管不顾的莽劲儿。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头不听使唤地又点开那个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拨了出去。
“嘟……嘟……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机械的女声平平淡淡,事不关己。再拨。还是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耳膜。她抓着手机,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胸口像堵了块又大又冷的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气。终于,那点强撑的力气耗光了,一声憋不住的呜咽冲出了喉咙,接着就是崩溃的嚎啕。她蜷在椅子上,脸埋在膝盖中间,身子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没人看见她的蛋糕,没人听见她在哭。她觉得自己像被抛上了天,线断了,西下茫茫,只有空洞的风声在耳边响,底下是黑沉沉、望不见底的深沟。
桌上那份印刷挺讲究的医院资料,被泪水洇湿了一小角。那是几天前,一首挺看重她的仁和医院院长,在一次简短见面后硬塞给她的。要么是国际医疗救援组织中国分部的首席研究员,要么首接进仁和的核心实验室。院长语重心长的话又在耳边响:“欣怡啊,你的本事和韧劲儿,我们都清楚。前线当然要人,但稳定、高水平的研发地方,一样能救命,还能救更多人。关键的是,那里没有没完没了的‘失联’,不用悬着心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信儿。”
安全、稳定、看得见的未来。每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的小钩子,在她冻僵的心上试着扒开一道缝。她拿起资料,纸页冰凉光滑,那些项目和头衔写在上面,闪着却又很远的光。手指头拂过那些陌生的词——“研究新药救人”、“管国际合作项目”……这些东西,离那些火光冲天、海水倒灌的灾难现场,离刘元乾浑身湿透、扛着伤员蹚过泥水的背影,太远了。
“这是背叛吗?”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叫,“他在那头死活不知,你却在这儿给自己铺安稳路?”
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难道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等?把自己耗干?元乾他……”她猛地停住,那个名字像针扎了一下。“他选了他的任务去了!他把自己扔进了那个‘情况复杂’的黑窟窿!他想过我的感受吗?”一股尖锐的怨恨,带着被扔下的疼,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冒出来,盖住了长久以来纯粹的担心。“他选了任务,他丢下我了!”这个念头一清楚,就像毒藤一样疯长,缠紧了她的心。
她得抓住点什么,哪怕根稻草也行。她拿起手机,翻到通讯录里备注着“刘妈妈”的号码,犹豫了半天,还是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喂?欣怡啊?”刘母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像被砂纸磨过。
“阿姨,是我。您……您那儿有元乾的消息吗?”李欣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点。
电话那头长长叹了口气,接着是压着的哽咽:“没有啊,欣怡……一点儿信儿都没有。他爸这几天觉都睡不着,血压又上去了……我这心呐,悬得难受……”
李欣怡的心沉得更深了,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阿姨,您别太担心,基地不是说还在行动中吗?没消息,有时候就是好消息……”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假。
“唉,盼着吧……欣怡,你自己也要顾好自己,别熬坏了……”刘母反而安慰起她来,“元乾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任务要紧……可你这孩子一个人在上海,阿姨心疼啊……”
挂了电话,房间里只剩下雨水敲打玻璃的单调声音。安慰别人,却安慰不了自己。来自亲人同样的忧虑,像面冰冷的镜子,照出她自己无处安放的恐慌。那份恐慌在无人分担的寂静里,变成了更深的怨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肯定:他是真的把她丢下了。
房间里开始有了动静,墙角那个空行李箱被拖了出来,盖子敞开着,像个无声的邀请。李欣怡站起身,环顾这间装满了太多等待和期盼的小屋。动作慢吞吞的,好像每做一个决定都得花大力气。
她拉开衣柜。拿出几件不常穿的外套,叠好,放进行李箱。动作还算利索。目光移到旁边那个挂着刘元乾一件橄榄绿作训服的衣架上时,手停住了。那衣服是他最后一次走时忘拿的,好像还沾着他身上那股子硝烟、汗水和阳光混在一块儿的特别味道。她走过去,手指头轻轻摸过粗糙的布料,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和旁边几件他的T恤一起拿了下来,没叠,就那么抱着。
她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半旧的硬纸板箱。轻轻掀开盖子,里面静静放着些东西:一个边儿磨得发白的金属打火机(他其实不抽烟,就爱在手上转着玩);一只表盘上有几道明显划痕的旧款潜水表,是他们第一次合作成功救援后她送的;一叠被海水泡过又晾干、字迹有点晕开的现场记录纸;还有几张在海南、在汶川那些地方任务间隙拍的合影,照片上年青的他们挨着,对着镜头笑得没一点阴影。
把这捧带着他印记的东西放进箱子时,李欣怡的动作变得特别慢。每放一件,都像从自己身上硬撕下一块肉。打火机冰凉的金属壳硌着手心,旧手表沉甸甸的,照片上两人紧靠的肩膀像是在无声地笑话现在的分离。一层薄薄的水汽蒙住了眼睛。她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去,合上箱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狠心的决绝。“啪嗒”一声轻响,落锁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特别清楚。她把这个沉甸甸的箱子使劲推到床底最里头,好像要把里面封存的记忆一起埋进黑暗里。做完这些,她撑着膝盖站起来,长长地、不出声地吐出一口气,像是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房间里好像一下子空了不少,又好像被看不见的分量塞得更满了。
电脑屏幕亮着,邮箱界面开着。收件人是院长助理的地址。邮件正文就几行字:
“王助理您好:
我仔细想过了,对院长提的职位很感兴趣。要是方便,希望能尽快安排面谈,详细了解一下工作内容。
祝好。
李欣怡”
光标在那个小小的“发送”按钮上停了好久,屏幕上微弱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屋子里静得吓人,窗外的雨声也好像被挡在了外面。她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像刚拔掉了一颗深深扎在肉里的坏牙,瞬间的剧痛之后,是巨大的空洞感涌上来,带着点晕乎乎的虚脱感。解脱?也许有一点点。但紧跟着扑上来的,是更深、没边没沿的悲伤和茫然,像冰冷的海水一下子淹过了口鼻,让她喘不上气。
就在这虚脱和悲伤搅在一起、快要吞掉她的瞬间——
“叮铃铃铃——!!!”
一阵又尖又急、频率高得吓人的铃声猛地炸响!这声音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刺穿了房间死沉的寂静,也狠狠扎在李欣怡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她浑身猛一哆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一下子停了跳!目光像被钉死一样,死死盯在桌上那部黑色的、专门联系基地的工作手机上!屏幕疯狂闪烁,亮得刺眼!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加密号码明晃晃地显示着,旁边跳着两个冰冷的小字——绝密!
房间里只剩下那催命似的铃声,和她自己狂跳得快要撞碎肋骨的心跳声。她盯着那闪烁的屏幕,手指冰凉,胃里像坠了块冰——这电话,绝不会带来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