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区的夜晚,是在死熬和一声吓死人的闷响里过去的。天快亮时飘起了小雨,冰凉的雨丝混着废墟里扬起的灰土,落在营地每顶帐篷、每张累瘫了的脸上,留下脏兮兮的泥点子。空气里一股呛人的土腥味,还夹着点若有若无的、从废墟深处飘来的铁锈气。
王玥颖几乎一夜没闭眼,耳朵支棱着听营地里各种车辆引擎的轰隆声和对讲机里短促嘶哑的喊叫。每次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她都忍不住往帐篷口瞅。天蒙蒙亮,才从几个换班下来的后勤人员嘴里,听到二区那边零碎的信儿:困住的人挖出来了,伤得挺重,但命保住了。救援队伤了俩,一个被石头砸了腿,万幸不致命。整个救人过程险得吓人,塌了两回,最后一回几乎是卡着点儿把人拽出来的。刘队长整宿都在那儿,没下来过。
“算……成了吧?”一个后勤搓着冻僵的手,声音又累又带着点庆幸,“就是太悬了。”
王玥颖的心先是一松,接着又被一种更沉的重量压住了。成了,是拿那样的代价换的。她下意识地望向昨晚那个破遮阳棚的角落。塑料椅还歪在那儿,地上躺着她捏瘪的纸杯,旁边是那盒彻底凉透、还被雨水泡烂的盒饭,还有两根孤零零的筷子。刘元乾的身影,再没出现。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救灾活儿像台被抽疯的机器,在烂糟糟的大地上轰隆隆地转,忙得人喘不过气。雨停了,日头出来,把营地里的烂泥晒得半干,又被数不清的脚踩来踩去,变成黏糊糊的泥浆,糊在鞋底,甩在裤腿上。空气又闷又潮,蚊子苍蝇嗡嗡叫。物资登记处的帐篷像个永远歇不了脚的中转站,卡车进进出出,一箱箱水、方便面、药水、消毒液堆成小山,登记册翻了一页又一页,王玥颖握笔的手指都快磨出茧子。嗓子因为不停登记、问话、扯着嗓子喊,哑得厉害。胳膊上的绷带换了几回,伤口在闷热潮湿里又疼又痒。
可她的心,总有一块是悬着的,像雷达一样在这片乱糟糟的营地里无声地扫。她知道那个名字了——刘元乾。这名字像颗小石子扔进心湖里,水波一圈圈荡开,让她没法安生只盯着眼前的表格和数字。
她开始留意每一个从核心救援区方向回来的人,竖起耳朵听对讲机里任何提到“刘队”的零碎话。她抓住每一个能抽身的空档:去指挥部核心区送急需的物资单子,去医疗点送补给的药品,哪怕只是去打饭的路上,眼睛都在人堆里急切地找那个穿着糊满泥灰的救援服、步子又快又有力的身影。
头一回“撞见”,是在指挥部外围的临时通道上。王玥颖刚把一批新到的消毒水清单送到调度室出来,一抬眼,正看见刘元乾和两个队员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像是刚从哪个场子换下来喘口气,脸上的汗冲开泥道子,救援服肩膀那儿撕开个口子,露出的棉花都蹭黑了。他边走边侧头跟队员飞快地说着什么,眉头习惯性地拧着,眼神锐利地扫着前头,带着一股子跟周围隔开的专注。
王玥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迎了两步,等他走近,鼓起劲儿开口,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发飘:“刘队长!喝口水吧?”她递过去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手指头有点抖。
刘元乾的步子没停,目光只在她递过来的水瓶上极快地掠了一下,又回到她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像看任何一个递东西的后勤。他很轻地点了下头,脚步没停,只短促地撂下俩字:“谢了。”声音又低又哑,裹着浓浓的疲惫。接着,他就和队员一步从她身边跨了过去,带起一股裹着土腥味儿的风,径首走向不远处的临时装备点,留下王玥颖举着那瓶水,傻站在原地。
第二回是在靠着一处临时医疗点的指挥部通讯车旁边。王玥颖去送一批记录用的纸笔,老远看见刘元乾自个儿靠在一辆通讯车的轮胎上,闭着眼,头微微后仰顶着冰凉的车壳。他好像就剩几分钟喘气的空儿,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沉得吓人。王玥颖放轻脚步走过去,离他还有两三步远时,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眼。那眼神瞬间就恢复了警惕和锋利,扫过来时没啥情绪,就是纯粹的打量。
王玥颖被他突然睁开的眼神盯得心口一跳,深吸了口气才开口:“刘队长,需要我帮点啥吗?我看你……”话没说完。
刘元乾像是压根没听见她说啥,只是很轻地摇了下头,快得像赶苍蝇。他甚至没再看她,目光越过她头顶,投向远处烟尘滚滚的救援方向,眉头重新锁紧,嘴唇抿成一条硬邦邦的线。下一秒,他挺首了腰板,目光锁住远处一个朝他跑来的队员,立刻大步迎了上去,把王玥颖和她那句没说完的话,彻底晾在那儿。旁边一个正修帐篷的志愿者瞧见了,小声对同伴嘀咕:“刘队真是铁打的,看他那样,八成又出啥急茬子了。”
第三回,是在半夜。王玥颖因为一批外地急送来的药品入库登记,折腾到很晚。弄完时,营地大部分灯都灭了,只有指挥部的核心帐篷还亮着,像黑夜里一只不肯闭的眼。她抱着登记册穿过死静的营地,脚踩在湿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走到指挥部帐篷侧面,隐约听见里头有人压着嗓子说话,听着像是刘元乾在打电话。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知道了。这边……基本捋顺了,重点地方……搜救快扫尾了……余震风险还在……但人手能……”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在死静的夜里听着格外吃力,每一个字都像从累透了的肺里硬挤出来的。王玥颖屏住呼吸,脚停在帐篷的阴影里。
突然,他的声音稍微高了点,带着点定下方向的劲儿:“……滇西那边……知道了。元洪县的情况……我尽快带人过去接手……资料备好……”
滇西?元洪县?王玥颖的心猛地一蹦,像被啥东西撞了。她下意识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想听真点儿。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帐篷里不知谁碰倒了一摞文件,接着是压低的惊呼。刘元乾的说话声立刻断了。
王玥颖一惊,像做贼被逮着,慌忙抱着登记册,快步离开了帐篷边,心在腔子里咚咚乱跳。她走出老远,才敢回头瞄了一眼。指挥部帐篷的灯还亮着,那个挺拔又疲惫的身影在灯光下晃了一下,又缩回了更暗处。刚才听到的那俩地名,像两颗烧红的小石子,烫着她的脑子。
几回试探,几回碰壁。每一回,她都像个透明人,她的关心像石头扔进深水潭,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来。那个在小巷里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恩人,好像压根不记得有她这号人。他看她,就像看路边一棵树,一块石头,一个登记东西的、面目模糊的后勤甲。巨大的挫败感和一股子说不出的憋屈,像凉水浇头,悄悄漫上了王玥颖的心。
她懂他忙,懂他身上压着多少条人命的担子。可那种纯粹的、公事公办的漠然一次次落到自己身上时,心里还是忍不住发酸。原来,被人当空气,是这滋味。她默默地走回物资登记处旁边那个窄巴巴的、属于她的歇脚角落。角落里堆着半箱没拆的方便面,地上铺着薄薄的防潮垫和睡袋。她靠着箱子坐下,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胳膊上。
帐篷外头,只有营地边上发电机单调的嗡嗡声,还有远处不知哪儿传来的、闷闷的机器挖土声,一下下敲打着夜的死寂。指挥部那顶帐篷的灯光,倔强地亮着,像黑地里的一座孤岛。王玥颖望着那灯光,心里的失落和那点憋屈慢慢沉了下去,一种更清楚的念头反而浮了上来:刘元乾的世界,和她现在待的世界,隔着一条看不见的大沟。他在沟那边,扛着担子往前冲,眼里只有目标和责任;她在这边,能做的就是码好每一箱东西,记好每一笔账,安安静静地不添乱。这就是现实。
她想靠近的,也许不单是他这个人,更是那片她够不着的、沉甸甸的担子。而那片担子,眼下,指向了一个新的地方——滇西,元洪县。
她拿起放在睡袋旁边的登记册翻看,明天要清点分发的物资条目密密麻麻。目光扫过那些名儿和数儿,王玥颖捏着册子的手指头无意识地紧了紧。她低下头,在明天日期那一栏旁边,极轻地,用笔尖点了一下,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黑点。像是给自己划了个无声的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