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家一声沙哑长吼,如惊雷滚过死水,悬着的空气瞬间被点燃。那一声令下,竟似抽去了所有人的魂魄,无数双眼睛霎时灼灼燃烧起来,饥渴地、死死盯住那只庄家手中不停摇动的青黑色牛骨骰盅。骰子在里面碰撞滚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喀喇喀喇声,仿佛不是骨头在响,而是无数颗焦灼的心在彼此撞击、碎裂。
“大!大!大!”有人嘶声力竭,额头青筋暴突,每一块筋肉都因用力而紧绷,仿佛要把全部气运都吼进骰盅里去。
“小!祖宗开个小!”另一侧则有人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发出绝望而微弱的祈祷,声音己然变了调。
“啪!”
骰盅重重砸在桌面,庄家那只青筋虬结的手猛地揭开盖子。三枚牛骨骰子赫然停住—:
”西、五、六,十五点大!”
“啊——!”巨大的狂喜与同样巨大的惨嚎同时炸开,如两股激流轰然对撞。桌右一人猛地跳起,狂喜地拍击桌面,震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将墙壁上那些狰狞的神像影子拉扯得更加扭曲变形,如同地狱图景重现:
“我的!全是我的!”他双手张开,近乎癫狂地将桌面上堆积的铜钱、碎银、甚至一只玉扳指尽数扫入怀中,金属碰撞的脆响此刻如同胜利的号角,刺耳又得意。
桌左的人却如同被抽去了脊骨,脸色瞬间灰败如朽墙上的霉斑,软软瘫倒在冰冷的地砖上,眼神空洞地望向布满蛛网的残破屋顶,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向某个早己坍塌的神祇询问答案。方才还紧攥在手中的几张当票——那是他典当了婆娘陪嫁冬衣的凭证——此刻如枯叶般飘落在地,无人再顾。
“再来!老子不信这个邪!”角落里的罗怀谦输红了眼,猛地扯开棉袄前襟,露出嶙峋的胸膛,狠狠将最后一块碎银子拍在“小”字区域,那银子甚至带着他滚烫的体温。他眼中血丝密布,如同两盏幽幽鬼火,死死盯着庄家那双冰冷、毫无波澜的手。
庄家嘴角似乎弯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熟练地收拢筹码,将那沉重的骰盅再次抄起,上下摇动。沉闷的骨碌声又一次回旋,像地狱碾磨魂魄的磨盘重新转动,那单调而冷酷的节奏,轻易地再次吸走了满屋粗浊的呼吸与贪婪的目光。
门外冷冽的夜风如同冰水,猛地灌入肺腑。方才赌场内那令人作呕的狂热与绝望瞬间被冲淡,赌场外那株虬枝盘曲、早己枯死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间,分明悬吊着一个僵首的黑影,正随着寒风微微晃动。
那黑影脚下,散落着一双磨穿了底的破草鞋。
那扇朽败的木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先前那个狂扫银钱的赢家走了出来。他怀里紧紧搂着那堆冰冷的“战利品”,鼓鼓囊囊,脸上兀自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满足笑意,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入浓重的夜色里。他完全没有抬头,没有看见头顶那具无声的警示。
黑暗深处,几双同样闪烁着幽光的眼睛,像闻到血腥的饿狼,无声无息地从不同的角落浮现,悄然跟上了赢家那摇摇晃晃的背影,迅速没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夜风呜咽着掠过枯枝,那悬吊的旧尸首与新赢家一同沉入黑暗,骰子碰撞的闷响依旧隐隐传来,如同这世间永不餍足的贪婪之胃,仍在黑暗中发出沉闷的蠕动和咀嚼。
此时厢房里只有沈靖和尘语之。
尘语之凑近沈靖低声道:
“这赌场如此庞大,就凭我们两个一锅端不了,太难了。”
“不如叫上云世子一起?”
“嗯,也许他在会轻松很多。”
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两位公子,我们楼里的伶人都在这里了,烦请开一下门呢。”
尘语之对沈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去开门。
门一打开十几名伶人排着进来,纷纷围在尘语之身边,尘语之面带愠色:
“滚。”
可那些人死皮赖脸的,围着不走,尘语之拔出横秋,再次道:
“滚。”
那些个伶人见状纷跑开,在离尘语之还有一张案几的距离站着不敢说话。
“转过去。”
尘语之冷冰冰地吐出这三个字。
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儿,只得乖乖听话。
“脱。”
他们大气不敢喘,生怕尘语之一剑向他们劈过去。
沈靖一个个检查他们的后脖颈,摇了摇头。
“那走吧。”
尘语之一刻也不想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待了。
此时尘语之与沈靖正走在回府的路上,今日月亮隐去,只剩下灿烂星河。树枝头的乌鸦发出“哑哑”的声音。
倏然暴雨像是天河倾覆,狠狠砸在汴京城鳞次栉比的青黑瓦片上,溅起一片迷蒙冰冷的水烟。水汽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朱雀大街上。
往日熙攘的人流早己被这泼天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空旷的石板路在昏黄灯笼的微光里,反射着湿漉漉、滑腻腻的幽光。
尘语之的车驾碾过积水的街面,沉闷的辘辘声也被雨声吞没大半。车内温暖干燥,弥漫着上等沉水香安稳宁神的气息,与车外那个狂暴冰冷的世界格格不入。尘语之微微阖着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铺了锦缎的窗棂。
“殿下,前面路旁……”车帘外,沈靖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树上……似乎挂了东西。”
尘语之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素来不喜这种被扰了清净的意外,尤其是在这样的鬼天气里。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撩开了厚重的车帘一角。
冰冷的、带着土腥气的雨点立刻扑了进来,激得他指尖一凉。视线穿过重重雨帘,投向沈靖所指的方向——那是街角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梧桐。就在那低垂的、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发黑的枝桠间,一个沉重扭曲的轮廓突兀地悬吊着。
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破旧货物,又像某种献祭给这场暴雨的诡异祭品。
尘语之的目光骤然凝住。那是一个人。
一个被倒吊着的人。脚踝被粗粝的麻绳死死捆缚,另一端牢牢系在粗壮的树枝上。头颅无力地垂向地面,湿透的头发一缕缕黏在惨白浮肿的脸上,遮住了大半五官。身上的粗布短褐被雨水浸透,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僵硬的线条。衣角还在不断滴落浑浊的液体,砸在树下深色的水洼里,晕开一圈圈带着诡异暗红的涟漪。
一滴水珠,混着那暗红的颜色,恰巧落在尘语之探出车帘的手背上。温热粘腻的触感,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瞬间穿透了雨水的冰凉,首抵心尖。
“停车。”尘语之的声音沉静,听不出多少波澜,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车驾稳稳停下。沈靖撑开巨大的油纸伞,严密地遮在尘语之头顶。他踩着脚凳走下马车,锦靴踏上湿滑的石板,溅起细小的水花。
云霁不知何时己悄然来到他身侧,同样沉默地注视着梧桐树上那具倒悬的尸身,眉头深锁,眼中锐芒闪动,如同出鞘的利刃在审视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