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看着眼前神伤的大哥,后面他应该还发生了什么,否则也不会这般决绝。
终于,他再次启齿,声线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
“可他们不信!他们说草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人,他们拉着我,讲了许多草根的事。”
“说他帮同乡挑水劈柴,说他省下口粮接济更穷的娃娃,他们坚信草根是被冤枉的,是被人利用了!”
迟康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灼伤的痛楚。
“他们说,他们说:‘官爷,我们这些人,拼死拼活在地里刨食,一年到头,汗珠子摔八瓣,可还是吃不饱’”
最后“吃不饱”,被他生生卡在喉咙里,余音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
狠狠砸在迟暮的心上,她知道大哥悲天悯人,大哥有着极强的同理心。
生在王侯将相之家,就不应该有这样心思,这种思想就像毒瘤,只会害人害己。
就好比公子扶苏,太过于善良不仅葬送自己,还连累底层百姓。
强势、果决、勇猛、睿智,才能是帝王底色。
“他们哽咽着看着我,眼神里透露出新的希望,他们说我是救苦救难的青天大老爷,他们只信任我,他们说只有我才能救草根。”
他们说我是救苦救难的青天大老爷。
一句青天大老爷,就能让一个侯爵继承人上套。
而大哥甘之如饴,他愿意为这句话付出生命。
此刻的大哥像一个叛逆的小孩,追寻着上位者为他编织好的梦想。
遥望两年时光,侯府和刑部侍郎对迟康瑞最初的安排,都是基于对他最好的安排。
他虽愚笨,只要按部就班,就能达到两家人对他的期望。
两年时光,他接的案子无一不是受苦受难的底层百姓。
这期间动了多少人蛋糕。
但他有侯府和刑部侍郎的保驾护航,没人敢动他。
禹王世子刺杀一案,机会就来了。
迟康瑞也陷进去了。
迟暮看着大哥的神态,他完全陷入到了他自己的精神世界。
马车在街道上吱呀摇晃,车厢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马车回到侯府。
迟康瑞拖着满身伤痕,步伐沉重地迈过门槛。
那张往日英气的脸庞,此刻只剩沮丧与灰败。
早己候在门旁的虎子和一众仆从,见他这般光景,心头俱是一紧,酸涩难言。
可谁也不敢上前,只默默追在他身后,目光小心翼翼地追随着大爷每一步踉跄。
仅一墙之隔的月洞门后,几簇枝叶诡异地颤动着。
一个须发茂密的老头,手持两根树枝权作遮掩,正从虬结的枝杈间探出半张脸。
目光灼灼地窥视着院中。
他身后,周管家以及几个仆从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墙外,正是侯爷迟忠林。
当看清好大儿迟康瑞灰头土脸,额角犹带未干血渍的狼狈模样时。
侯爷的牙关猛地咬紧,咯吱作响。
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他压着嗓子低吼。
“狗娘养的老匹夫!对我家瑞儿下这等狠手?”
“不过走个过场的事,竟这般不留情面!老子自己都舍不得打。”
话音未落,怒火己烧到脚上,他猛地一脚踹向墙角青砖。
“哎哟!”
剧痛袭来,侯爷顿时抱着脚尖单腿蹦跳起来,痛得龇牙咧嘴。
“侯爷,慎声!慎声啊!仔细大爷听见···”
周管家慌忙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恳求。
侯爷一个凌厉的眼刀剜过去,强忍着痛放下脚。
又急急扒住月洞门的砖缝,贪婪地,心疼地端详儿子远去的背影。
半晌,沉沉一声叹息溢出唇边。
“唉,打狠些也好。”
“这傻小子,不吃痛不长记性。瞧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怕是真被伤透了心。”
他像是说服了自己,嘴里呢呢喃喃。
“断了念想就好,断了念想就好。”
心绪稍平,他转头对周管家吩咐,语气不容置疑。
“老周,立刻让厨房炖上最好的补气养血的汤羹,务必把瑞儿流的血,一滴不落地给我补回来!”
他怎会不疼这长子?
那可是他最疼爱的瑞儿啊!
瑞儿心里的苦楚,他这个当爹的,比谁都清楚。
那些年,府里上下,但凡有哪个不开眼的丫鬟仆从,敢对大爷的朴实性格,流露出半分轻慢讥诮。
只要让他捕捉到一丝苗头,早己被他无声无息地处理干净。
休整了一下午。
迟康瑞眉宇间的郁气尽散,整个人又恢复了那股子精神劲儿。
他独自一人,脚步放得极轻,悄悄溜进了迟暮的院子。
门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吱呀,被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侧身闪了进去。
纵使心里对迟暮千百个看不顺眼。
但,当全世界都在拦着他时,唯有迟暮停了下来,问了他一句缘由。
就这份情谊,他就勉为其难,带上她见见世面,教她探案的精髓,感受人间百态。
迟康瑞双臂环抱在胸前,后背懒洋洋地倚着支撑柱。
下巴微抬,一副极不情愿施舍恩典的模样,拖长了调子。
“迟暮,今晚,咳,带你去探个案,让你开开眼,见见世面。”
迟暮早得了风声。
自打大哥鬼鬼祟祟踏出他自己院门起,便有人飞过来报了信。
她此刻正歪在贵妃榻上,身姿慵懒舒展。
纤指拈着茶盏,杯沿抵着唇边,浅浅啜饮了一口。
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戏谑瞥向门口的人影。
她唇角微勾:“呦,大哥这副模样,我还以为有求于人呢!”
迟康瑞那点火药桶似的性子,最受不得半点挤兑。
他‘唰’地放下环抱的手臂,手指几乎要戳到迟暮鼻尖。
声音陡然拔高:“你说谁?谁求谁?”
迟暮却像是没听见那声炸毛的质问。
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搁回小几,指尖轻轻抚平袖口一丝不存在的褶皱。
语气忽而一转,竟是出奇的温顺。
“嗯,承蒙大哥不弃。小妹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随大哥去长长见识,探探案子吧。”
这突如其来的乖巧,像盆冷水浇在了火苗上。
迟康瑞满肚子的火气‘噗’地一声,散得比夏雨还快。
他立刻挺首了腰板,下巴扬得更高了,大手一挥,带着几分得意。
“这还差不多!”
说完转身就往门口走,“跟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