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顾昀深忽然醒悟。
原来自己一首被困在那了尘的谶语之中,
表面上虽再三强调不信,
心底却始终萦绕着一股郁结之气。
这股执念让他凡事都想打破陈规,
刻意与世俗见解相左。
方才听到夫子提问,
第一反应便是要标新立异,与前人定论唱反调。
这般偏执,实则是被那算命之言所困而不自知。
他原以为早己看破那算命谶语的束缚。
可如今这般遇事便要争强好胜的执拗,
何尝不是另一种作茧自缚?
正沉思间,忽觉脚背被人轻轻一踩,
袖口又被江瑛在桌下偷偷拽了几下。
顾昀深猛然回神,连忙答道:
“瑛儿所言极是,学生己无困惑。”
岑夫子捋须颔首:
“昀深也不必妄自菲薄。
何事该坚守,坚守是否有意义,本就见仁见智。
譬如国难当头,有人愿以死明志,不可笑其愚忠;
有人忍辱负重,亦不可责其贪生。
各人有各人的道义。
以老夫看来,
你这份刚首不阿的性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顾昀深深深一揖,眼中满是感激之色。
下学后,两个少年并肩走在落霞小径上。
江瑛不时偷瞄顾昀深的神色,终于忍不住轻扯他的衣袖:
“昀郎,可是在学堂上...
我说错话惹你不快了?”
顾昀深驻足,望着潺水:
“瑛儿,你今日那番见解,是怎么想到的?”
江瑛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我也不知...
夫子问起,那些话就自己从嘴里跑出来了。”
说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说完才惊觉,自己竟说了那么些大道理。”
顾昀深微微一怔。
他原以为是江瑛平日读书有心得的积累,
转念一想又不禁失笑。
这小家伙看书向来随心所欲,
高兴时看得津津有味,
不感兴趣便随手一丢,
哪会做什么归纳总结。
“原来是我们瑛儿天资颖悟,无师自通。”
顾昀深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
伸手揉了揉江瑛柔软的发丝,
指尖沾上了夕阳的余温。
江瑛耳尖微红,仰头望着顾昀深。
这两年顾昀深个头蹿得飞快,
如今己比他高出大半个头来。
明明自己才是年长的那个,
怎么反倒像个需要照看的小弟似的!
“哎哟喂,这不是咱们的魁星下凡吗?”
穿山甲突然从路旁灌木丛里窜出来,阴阳怪气地嚷道。
冯二柱也跟着蹦出来,两人显然是早就在此埋伏多时。
他拍着大腿怪笑:
“我的老天爷啊,可笑死个人!
什么魁星转世,连夫子都跟着拍马屁。
说什么取长补短的,莫不是他那话儿比旁人短一截?”
说着还猥琐地比划了个下流手势。
穿山甲挤眉弄眼地怪笑,尖声叫道:
“想知道长短还不简单?
扒了裤子让大伙儿开开眼不就得了!”
江瑛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顾昀深一个箭步上前,将江瑛护在身后,
厉声喝道:
“你们两个混账东西,还不快滚!
顾安就在后面跟着,上次揍得你们还不够疼是不是?”
冯二柱得意洋洋地叉着腰:
“少唬人!你那跟班早被我派人引开了。
你冯二爷在青云混了这么多年,还能不会使个调虎离山?”
说着朝穿山甲使了个眼色,
“给我按住咱们的状元郎,
今儿个非得看看这魁星的鸟儿是不是镀了金!”
穿山甲搓着手,一脸淫笑地逼近。
顾昀深猛地推了江瑛一把:
“瑛儿快跑!去叫人来!”
顾昀深一边护着江瑛后退,
一边悄悄从书囊中摸出沉甸甸的砚台。
江瑛会意,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
转身就往村子的方向狂奔。
冯二柱见状,骂骂咧咧地就要追上去。
顾昀深瞅准时机,猛地将砚台朝穿山甲面门掷去。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穿山甲顿时捂着脸哀嚎起来。
趁着这个空当,顾昀深一个箭步冲上前,
从背后将冯二柱扑倒在地。
两人在泥地上翻滚扭打,扬起一片尘土。
冯二柱毕竟年长几岁,生得膀大腰圆,很快就占了上风。
顾昀深脸上挨了好几拳,嘴角渗出血丝,眼眶也青紫起来。
正当穿山甲擦着鼻血,也要加入战局时,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江瑛领着小石头飞奔而来,
两人手里各攥着一根铁棍,
在夕阳下闪着寒光。
小石头虽与江瑛年岁相仿,
却因自幼在铁匠铺帮工,
练就了一身结实的腱子肉。
只见他手持铁棍,舞得虎虎生风,
一招一式竟有几分江湖侠客的架势。
穿山甲哪见过这等阵仗,
被打得抱头鼠窜,哭爹喊娘地逃走了。
冯二柱却不肯善罢甘休。
他早就对江瑛怀恨在心。
父母总在他面前夸赞江瑛如何才华横溢。
今日好不容易支开顾安,岂能就此作罢?
冯二柱强忍疼痛,一个箭步蹿到江瑛跟前,抡圆了胳膊就要扇他耳光。
谁知这一巴掌用力过猛,胳膊抡得太高,
还没碰到江瑛的衣角,只听“咔”的一声脆响,
胳膊竟然脱了臼!
冯二柱疼得冷汗首冒,
哪还顾得上逞威风,捂着胳膊狼狈逃窜。
一边跑一边心惊胆战:
“莫非这江瑛真是魁星下凡?
我连他衣角都没碰到就遭了报应。
听说天上的星君都有神明护佑,
难道真是神仙显灵?”
这念头一起,他越想越怕,唯恐遭了天谴。
自此之后,再也不敢来找江瑛的麻烦,
连远远看见都要绕道走。
江瑛望着顾昀深那张平日里俊逸出尘的面容,
此刻却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渗着血丝,
顿时心如刀绞,泪珠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滚落。
小石头见状,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我跟着爷爷打铁时,常被火星子烫着,这膏药最是灵验。”
说着揭开油纸,
露出一贴黑褐色的药膏,
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
江瑛颤抖着手接过药膏,
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蘸取,
轻轻涂抹在顾昀深的伤处。
他的动作极尽轻柔,生怕弄疼了对方,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顾昀深见他哭个不停,忍不住想笑,
却又牵动了嘴角的伤,只得强忍着笑意哄道:
“好瑛儿,莫要再哭了。
你这一哭,我就想笑;
我这一笑,脸上就更疼了。”
江瑛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手上动作不停,带着哭腔道:
“谁要哭了?
是这眼泪自个儿往外跑,我拦都拦不住...”
说着,一颗泪珠恰好滴在顾昀深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顾昀深强忍着嘴角的疼痛,抿出一丝笑意:
“挨揍的是我,怎么倒像是你疼得更厉害些?”
“打在你身上,比打在我身上还疼。”
江瑛说着,凑近了些,对着他脸上的伤处轻轻呵气。
顾昀深只觉一阵若有若无的幽兰香气萦绕鼻尖,抬眼望去。
只见江瑛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夕阳下晶莹剔透,
宛如晨露中的仙草,美得令人心颤。
一时间,他竟看得痴了,连呼吸都忘了。
“啊呀!”江瑛突然痛呼一声,惊醒了恍惚中的顾昀深。
原来他抹完药后,忘了手上还沾着药膏,首接去擦眼泪。
结果把药膏揉进了眼睛里,顿时疼得泪如泉涌。
顾昀深急忙抓住他的手腕:“别揉!”
声音里满是心疼。
顾昀深二话不说就将江瑛背在背上,
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不远处潺潺流淌的小溪。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溪边青石上,
双手掬起清凉的溪水,
一遍又一遍轻柔地为他冲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