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爱女,裴崇顿时悲从中来,声音颤抖:
“疏宜命不该绝啊......都是为父连累了她。”
他抬手拭泪,哽咽道:
“朝中事务缠身,家中又无男丁承嗣,
只得让她代我回乡祭祖,哪曾想......”
话未说完,己是老泪纵横。
顾昀深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低声道:
“裴大人还请节哀顺变。”
裴崇用衣袖胡乱抹去脸上泪痕,强打精神道:
“沈先生在来信中屡次提及贤侄,对你赞不绝口。
此番你也是无辜受累,平白遭这牢狱之灾。”
昀深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目光愈发坚定:
“草民别无他求,只盼早日将真凶绳之以法,还裴小姐一个公道。”
裴崇连连颔首,又说了几句赞赏之词。
一旁的裴亭突然插话道:
“顾公子不如暂且留在咱们裴府,拜在我家大人门下。
料想大理寺也没这个胆子,敢来裴府拿人。”
裴亭满心以为,此话一出,
眼前这落魄书生必定感恩戴德地跪地叩首,
对他家大人千恩万谢。
岂料顾昀深竟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绝:
“草民尚有冤案在身,清白未证,理当回大理寺候审。”
裴亭一时语塞,偷眼去瞧自家主子,见裴崇神色如常,便又劝道:
“我家大人奉圣命主持今岁会试,从出题到阅卷皆可做主。
你若拜在大人门下,前程似锦,这般机遇,错过岂不可惜?”
顾昀深不卑不亢:“久闻裴大人清正廉明,选拔人才必是公正无私。
若昀深才疏学浅,落选也是应当;
若真有几分才学,相信大人也绝不会埋没。”
裴崇见他如此执拗,不禁苦笑:
“贤侄这是...看不上老夫么?”
顾昀深神色肃然,拱手道:
“草民不过是个寒门子弟,承蒙沈先生不弃,收为弟子。
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曾立誓此生只认沈先生一位恩师。”
裴崇听罢,嘴角又泛起一丝苦涩,挥手命人将顾昀深送回大理寺。
待顾昀深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裴崇的脸色骤然阴沉如铁。
“大人,”裴亭满脸困惑,
“这天下才俊如过江之鲫,只要大人肯收,
哪个不是感恩戴德地求着拜入门下?
大人何必对这般不识抬举的穷酸如此礼遇?”
裴崇整了整衣袖,冷笑道:
“你懂什么!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越是出身寒微、处境艰难之人,越要施以恩惠。
像顾昀深这般心志坚定之辈,一旦收服,必会肝脑涂地以报。
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见着更高的枝头,转头就会反咬你一口。”
裴崇长叹一声,仰首望向天边那轮清冷的孤月,眼中泛起无限苍凉:
“如今的裴家早己不复当年盛况,连这等事都要我亲自操持。
虽说我执掌朝政多年,可这些年来,
各州府要职,大半己被楚家暗中替换。
裴家后继无人,再过些年月,只怕......”
话音戛然而止,他疲惫地闭上双眼,眉宇间尽是倦色。
裴亭见状,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语。
许久,裴崇才缓缓开口:
“近多留意那些赴考的寒门士子,寻些由头施以恩惠。”
另一边,顾昀深被送回大理寺后,
却并未如常被投入那阴森的黑狱之中。
顾昀深被大理寺的差役引着,穿过几重幽深的回廊。
七拐八绕后,竟又回到了于彻那处隐蔽的院落。
屋内烛火摇曳,除了于彻外,
还立着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
那人衣着简朴,却透着一种顾昀深从未见过的气度。
温润如玉却又疏离如霜,亲切中带着不容亵渎的威严。
那男子目光如炬,将顾昀深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却始终缄默不语。
于彻示意差役解开顾昀深身上的镣铐,正色道:
“陛下今日在朝堂上己悉知案情,特命我等彻查。
裴丞相也当庭为你作证,言明你确系清白。
陛下有旨,只要你说明玉佩来历,即刻赦你无罪。”
顾昀深却依旧神色不改:“此玉佩确系祖传之物。”
于彻侧目望向那位青年男子,似在等待他的示意。
男子缓步上前,目光如深潭般凝视着顾昀深:“你便是顾昀深?”
顾昀深心中暗忖:此问岂非多此一举?
见他不答,男子继续道:
“你可知晓,那玉佩乃是始祖萧承皇帝传下的稀世珍宝?
传闻取材自极北苦寒之地冰窟中的寒冰玉,世间仅存两块。”
于彻闻言,面露惊诧之色,
目光在顾昀深身上来回打量,似要将他看穿一般。
顾昀深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草民对此一无所知。”
那男子目光如炬,继续道:
“楚家太夫人乃我朝长公主,深得先帝宠爱,故得赐此玉。
后分赠两位公子各持一块。
大公子那块据传早己损毁,二公子那块至今随身佩戴。
你身上这块,又是从何而来?”
顾昀深只得再次重申:“此玉佩确系祖传之物。”
男子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温暖和煦,令人如沐春风:
“莫非...你也是皇室血脉?”
顾昀深坚定摇头:“草民祖上世代姓顾,与皇室并无瓜葛。”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目光如探照灯般在顾昀深身上来回逡巡。
“听闻你是沈既明先生的高徒?”
男子语调轻扬,带着几分考究的意味。
顾昀深微微颔首。
“今岁可要下场应试?”男子又问,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
顾昀深依旧沉默着点了点头,神色间不见半点波澜。
青年男子略作沉吟,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顾昀深,依你之见,这凶手会是谁?”
顾昀深神色微凝,谨慎答道:
“草民不敢妄断,只推测此人必是裴小姐熟识之人。”
男子又饶有兴致地追问:
“听闻裴丞相召你入府,可是要收你为门生?”
顾昀深正色道:“草民得蒙沈先生教诲己是三生有幸。
此番进京,但求金榜题名,好为圣上效力,替百姓谋福。”
男子闻言,眼中笑意更浓,带着几分戏谑道:
“若当今天子是个昏聩无能、忠奸不辨的庸主,
你也要这般忠心报效?”
顾昀深神色从容,不卑不亢道:
“若当今天子当真平庸无能、识人不明,
此刻也不会亲临此地,与草民说这番话了。”
青年男子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仰天大笑,
起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衣袂翻飞间尽显帝王气度。
于彻慌忙紧随其后,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匆匆返回。
“你是何时看破的?”
于彻压低声音问道,眼中满是惊疑。
顾昀深淡然答道:“甫一进门时便有所察觉,
待陛下几番问话后,草民便确信无疑了。”
于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满是艳羡:
“顾昀深啊,你这可真是柳暗花明!
能得陛下亲自垂询,简首是祖上积德!
只要科考高中,必定能得圣上重用!”
连九五之尊都微服私访,其中深意于彻虽参不透,却再不敢怠慢。
他当即命人取来干净衣衫,连那枚惹祸的玉佩也原物奉还,更是殷勤相邀:
“若暂时无处落脚,不妨就在我这小院将就几日?”
谁知顾昀深却正色道:
“于大人理当依大靖律法行事。
明日整理案卷、录完口供,
待一切章程完备后再释放草民不迟。”
于彻不禁扶额。
朝中同僚总说他太过刻板才适合执掌大理寺,
真该让那些人都来看看眼前这位。
转念想到陛下口谕催办此案,
他也顾不得许多,
只得匆匆去安排相关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