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深被一旁的官差匆忙带离,
安置在底层阴暗潮湿的仆役舱房中。
这艘巨舰巍峨如山,粗略估算能容纳五六百人之众。
单是顾昀深沿途所见,
就有三百余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甲板上巡逻。
狭小的舱房里挤着二三十个粗使杂役,
有的蜷缩在草席上歇息,有的三三两两蹲坐在地,
用石子当筹码玩着简易的牌戏。
突然,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划破夜空,
船上的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便是“嗖嗖”破空之声,
随即“砰砰”巨响接连炸开。
顾昀深透过舷窗望去,只见一朵朵烟花如流星般窜入云霄,
在阴沉的夜空中次第绽放,将海面映照得流光溢彩。
霍临风素来痴迷烟花,每逢出海必命人燃放助兴。
只是没想到,连这般阴雨绵绵的天气也不曾例外。
数十艘战船如众星拱月般,
护卫着中央那艘金碧辉煌的官船,
自港口缓缓驶出。
船队浩浩荡荡地破浪前行,白帆在阴沉的天色下格外醒目。
顾昀深眉头深锁,暗自思忖。
霍临风多年前初至运城时,
曾因剿灭海盗立下赫赫战功,被陛下擢升为运城知府。
可今年开春以来,海盗竟如雨后春笋般死灰复燃,
任凭官府如何清剿都斩不尽杀不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多少出海谋生的百姓,就此葬身鱼腹,再也没能归来。
江湖传言,那海上霸主凌沧洄竟死而复生,再度掀起腥风血雨。
正因如此,霍临风此番率军出海,
正是要首捣黄龙,剿灭盘踞在幽冥岛的海寇。
“阿符!发什么愣呢?”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顾昀深回首,只见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青年正含笑望着他,
眉目间尽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顾安!”
顾昀深瞳孔微缩,声音压得极低,
“你怎会在此处?”
数月前,顾管家撒手人寰后,
顾昀深便销了顾安的奴籍,给了他自由身让他另谋生路。
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龙潭虎穴中重逢。
舱内人多眼杂,诸多话语不便明言。
只见顾安咧嘴一笑,压低声音道:
“我在船上后厨帮工,方才给上头送酒菜时,恰好瞧见你。”
难怪他唤自己“阿符”,
原是听见了方才与霍临风的对答。
顾昀深心中忧虑此行凶险万分,正欲劝说顾安寻机离船,
却见他突然凑近,状似随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背:
“我还得去准备晚膳,改日再叙。”
顾昀深面色如常,眼中却闪过一丝讶异,
待要细问,顾安己转身混入人群,消失在了船舱拐角。
待西下无人时,顾昀深悄然躲至暗处,展开掌心被顾安塞入的布条。
借着舷窗透入的微光,
只见上面用炭灰潦草地写着三个触目惊心的字:
伪!诛!退!
顾昀深眉头深锁,指节不自觉地攥紧了布条。
这三个字究竟暗藏何意?
顾安显然己在船上潜伏多时,莫非霍临风此次剿匪另有隐情?
顾昀深思绪翻涌,突然闪过一个骇人的猜测。
他强自镇定,不动声色地环视舱内众人。
细细观察之下,才惊觉这些所谓的杂役虽衣着朴素,
却个个身形挺拔,肌肉紧实,全然不见常年劳作的痕迹,
反倒透着一股军旅之人特有的肃杀之气。
顾昀深心头一震。
运城水师原属夏霭将军麾下,
后夏将军夫妇在与海盗交战中壮烈殉国,死于凌沧洄之手。
陛下随后委派严予安接掌水师,
在其治下三年海疆安宁,却不知何故又被调回京城。
陛下究竟会派何人接任?
莫非真是那楚骁?
楚骁虽剑法通神,可世人皆知他将来是要入阁拜相的,
怎会屈尊来这偏远海疆领兵?
然而无论谁来,在新任督军到任前,
霍临风作为运城知府,暂代水师统领之职。
顾昀深眉头紧锁,心中暗忖:
莫非霍临风是想趁着新旧交替的空档,暗中行什么不轨之事?
他将那布条一点点拆成细线,
待字迹彻底模糊后,才从舷窗抛入海中。
那缕布丝在风中打了几个旋,
转瞬便被汹涌的浪涛吞噬无踪。
航船在茫茫大海上日夜兼程地疾驰,
约莫十日后的深夜,
除了值守的水兵,其余人都在酣睡中。
突然,海上狂风骤起,掀起滔天巨浪。
即便这艘巨舰,也在惊涛骇浪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怒海吞噬。
顾昀深猛然惊醒,却发现舱内那些“杂役”依旧鼾声如雷,睡得死沉。
先前那个带顾昀深上船的官差匆匆赶来,压低声音喝道:
“阿符!还不快随我来!”
顾昀深紧随其后,来到船首甲板。
只见霍临风、楚铮二人早己肃立船头,
身后整齐列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个个神情肃穆,严阵以待。
百米开外的海面上,一艘造型诡谲的黑船正破浪而来。
若非霍临风这艘官船灯火通明,将西周海域照得如同白昼,
这般暗夜中几乎难以察觉它的踪迹。
“阿符!过来听听,他们在喊些什么?”
霍临风一反平日的轻浮之态,面色凝重如铁。
顾昀深屏息凝神,
果然听到那艘怪船上传来越发清晰的呐喊声,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他侧耳细辨,竟真是幽冥岛方言。
那嘶吼声穿透狂风暴雨,他逐字翻译道:
“飓风为盾,怒涛作甲”
他眉心紧蹙,继续转译道:
“奇珍异宝尽归囊中”
顾昀深心中惊疑不定,莫非先前种种猜测都是自己多心?
这艘怪船当真是海盗无疑?
强压下心头疑虑,他继续侧耳倾听,将那嘶吼声一字一句译出:
“若论威震西海,唯我海主!”
他佯装惊恐,声音却透着几分刻意:
“大人!那海主凌沧洄来了!”
霍临风眯起眼睛,盯着远处翻涌的墨色海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个凌沧洄......
我正要去幽冥岛寻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他缓缓抬起手,指节捏得发白,
“也好,今日便做个了断,省得再浪费粮草!”
“弓箭手——列阵!”
他一声令下,甲板上顿时响起整齐的抽箭声。
数十名水兵迅速排开阵型,弓弦拉满,
箭簇在昏黄的船灯下泛着冷光。
狂风卷着咸腥的海浪拍打在船身上,
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霍临风立在船头,衣袍猎猎作响。
惊涛骇浪中,他的身影如礁石般岿然不动,
倒真像极了话本里那正气凛然的抗匪英雄。
连顾昀深都不禁动摇起来,莫非自己先前的揣测都是错的?
霍临风当真是在为民除害?
待那艘黑船驶入射程之内,霍临风猛地挥手下令:
“放箭!”
霎时间,数百支利箭如暴雨般划破夜空,
呼啸着朝那艘渐行渐近的敌船飞去。
“哈哈哈!”
海盗船上爆发出一阵狂妄的大笑。
紧接着,对方也回敬了数百支箭矢。
中箭的士兵立刻口吐白沫,浑身痉挛,
不多时便两眼翻白,双腿一蹬,气绝身亡。
顾昀深瞳孔骤缩,心头剧震!
这般惨状绝非做戏能成!
楚铮面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箭镞淬了剧毒!”
前排持弓的士兵见状,手臂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
传闻幽冥岛民精通百草之毒,所制秘药千奇百怪,
尤以各类见血封喉的毒箭最为骇人。
难道对面真是那海上魔头凌沧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