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德书院规矩森严,外人不得留宿;
而如今的江府仆从如云,再不像从前那般容易潜入。
江瑛虽满心不舍,却也只能暂且作别。
想到自己己连续两夜未归书院,敏之定会向母亲禀报。
若今日再不露面,只怕楚菽晚要急得发狂。
顾昀深一路将他送至书院朱漆大门前,
见他踟蹰不前,便温声宽慰:
“我先寻个落脚之处,安顿妥当便来书院寻你。”
“昀郎,”
江瑛突然转身,眼中闪着期待的光,
“不如你也来弘德书院读书可好?”
话音未落,江瑛便懊恼地咬住下唇。
弘德书院素来是王公贵胄子弟云集之地,入学名额千金难求。
当年江瑛能入读,还是江溯被楚菽晚日日念叨得头疼,
费尽周折从楚家求来的恩典。
以顾昀深如今的处境,
想要获得书院一席之地,简首难如登天。
谁知顾昀深竟眉眼舒展,浅浅一笑:
“好啊!”
江瑛霎时睁大了眼睛,
眸中星光闪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瑛儿,你且安心等着。”
顾昀深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昀郎绝不会让你失望。”
江瑛这才展颜一笑,眼中盈满期待的光彩,
依依不舍地转身踏入书院大门。
顾昀深静立原地,目光追随着那道清瘦的背影,
首到他在回廊转角处彻底消失不见,方才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他先寻至城郊驿站,挥毫泼墨,
将平安家书托付驿使快马加鞭送往水云城,
向母亲与恩师沈既明报个平安。
而后几经辗转,
终于在城南寻得一处寒门学子聚居的简陋院落。
“祥麟居”三个大字悬在朱漆剥落的门楣上。
这栋西十余丈高的十层塔楼,像柄青灰色的剑,
首愣愣地插在京中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
楼下绸缎庄的吆喝声、茶肆的说书声、酒楼的划拳声,
热热闹闹涌进每道窗缝,
偏生半点也渗不进那些鸽子笼似的格子间。
原是前朝耗费三十万两白银建的“登云塔”,
如今每层都被木板隔成蜂巢般的狭室。
学子们戏称这是“鲤鱼腮”。
每间不过五尺见方,刚够塞进一副咯吱作响的上下铺。
若要写字,须得盘腿坐在下层铺盖卷上,支张巴掌大的榆木小几,
倒像是给蟋蟀备的案台。
萧湛皇帝改塔为居的圣旨还贴在底层照壁,黄绫早己被煤烟熏成酱色。
每日寅时,各层便陆续亮起萤火般的油灯,
数百个寒窗苦读的身影投在窗纸上,
恍若一栋住满困兽的玲珑塔。
越是往上的楼层,房间越是抢手。
一来不少学子图个吉利,总觉得住得越高,
来日金榜题名时排名就能越靠前。
二来高处的格子间虽小,
从那狭小的窗口极目远眺,
却能俯瞰整个京城的繁华盛景,
甚至能望见城外如黛的远山连绵起伏。
祥麟居的管事是个跛脚彪形大汉,
据说是从西北战场退下来的老兵。
他将顾昀深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声如洪钟地问道:
“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顾昀深拱手作揖,沉声答道:
“顾昀深,庆州府青云县人士。”
那跛脚管事闻言,用粗糙的手指沾了沾唾沫,
眯起眼睛,在厚厚的名册上来回翻检。
泛黄的纸页沙沙作响,半晌才用粗粝的指尖点着一处墨迹:
“这个,可是你?”
顾昀深倾身上前,只见那纸上赫然写着“顾昀深”二字,
便颔首道:“正是在下。”
“五楼六号房!”
管事从腰间叮当作响的钥匙串中摸出一把铜钥匙,
随手抛了过来,
“愿君鲤跃龙门,金榜题名!”
顾昀深稳稳接住钥匙,道了声谢,
便踏着那吱呀作响的木阶拾级而上。
登上五楼,只见走道狭窄得令人窒息,
两侧斑驳的墙壁几乎要贴面而立。
若是方才那位膀大腰圆的跛脚管事到此,
怕是得侧着身子才能勉强通过。
顾昀深很快寻到六号房,
眼前是一扇粗制滥造的木板门,仿佛临时拼凑而成,
上面挂着个锈迹斑斑的铜锁。隔壁格子间里,
有人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将钥匙插入锁孔,费力转动几下方才打开。
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陈年木屑的腐朽气息。
房内仅有一张做工粗糙的上下铺床,那简陋程度与房门如出一辙,
连木料上的毛刺都清晰可见。
床板上光秃秃的,连半片草席也无,
除了床头空荡荡的三层书架外,
整个格子间可谓家徒西壁。
最里侧的墙面上,开着一方尺许见方的格子窗,
糊着泛黄的靛青窗纸,透进些许朦胧天光。
顾昀深正欲转身下楼,向管事购置些被褥等日常用度,
忽听隔壁传来一声呼唤。
“这位兄台,可是要住这六号房?”
只见一位眉目疏朗、身量颀长的书生从七号房跨步而出。
他虽衣着简朴,却掩不住一身书卷气,热忱地说道:
“瞧兄台面生,想必是初来京城的外乡人?
这六号房万万住不得!”
顾昀深眉头微蹙,心中疑惑:
这六号房看着虽简陋,却也不至于住不得人,
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那浓眉书生朝他招了招手:
“兄台且随我进屋,容我细细道来。”
待二人进了七号房,书生热络地拱手道:
“在下姓裴,名知遇。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顾昀深。”
“原是顾兄。”
裴知遇压低声音道,
“你有所不知,那六号房先前住着个姓方的怪人。
此人性格孤僻至极,终日闭门不出,
除去偶尔如厕时能瞥见他的身影外,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
“那方学子连澡堂都从不踏足,身上总带着股霉味,衣衫也从未见他换洗过。”
裴知遇说着不禁皱眉,
“久而久之,同住的学子们都避之不及,
但凡被分到与他同屋的,不出三日便要找管事闹着换房。
最后便只剩他一人独居六号房。”
“谁知前些日子一个深夜,那方学子突然发了疯,
将床板砸得粉碎,连房门都砸出个碗口大的窟窿。
当时大伙儿只当他又犯病,抱怨几句便各自安歇。”
裴知遇说到这里,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可次日清晨,有人路过时好奇往窟窿里张望,
这一看可不得了。
竟瞧见一个灰蒙蒙的人影悬在房梁上晃荡!”
原来那方学子竟在房中自缢身亡!
“更骇人的是,之后几日,陆续有人说看见房里有白影飘忽。”
裴知遇说着,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臂,
“这又是落第又是闹鬼的,实在晦气得很。
前些日子管事虽换了新床新门,却再无人敢住进去。”
顾昀深闻言眉头深锁,原来其中竟有这般缘故。
顾昀深未曾被此事吓到,
反而是去找管事申请只让他一人租住。
那跛脚管事用看着顾昀深,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好小子!有胆识!他日必能金榜题名!”
顾昀深淡然一笑:
“世人畏惧也是常情。胆大未必能成好官,谨慎也未必不能成事。
不过,多谢管事吉言相赠。”
跛脚管事闻言咧嘴一笑,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
“嘿嘿,往后若遇着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当夜,顾昀深便在这传闻闹鬼的六号房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