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思阁”开张半月有余,绣坊街的商户们逐渐摸透了规律:每天辰时刚过,那位瞎子老板便会拄着木棍前来开门。他先是轻轻抚摸窗台上的绿萝,再用指尖顺着案例墙的木纹缓缓划过,仿佛在清点自己最为珍视的宝贝。
这一日,店门刚开,卖糖画的老汉便挤了进来,手中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糖老虎,糖霜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先生!您想出的‘会动的糖人’这主意实在太绝啦!孙悟空的金箍棒能抽出来,嫦娥身边的玉兔还会转圈,孩子们追着我从东市跑到西市呢!”说着,他将糖老虎放在桌上,又掏出五十文钱,“这是给您的谢礼!我琢磨着再添个‘会张嘴的龙’,您觉得……”
钱不凡伸手摸索着糖老虎的纹路,指尖触碰到金箍棒的细竹签,脸上浮现出笑容:“龙嘴可以用薄竹片撑着,再在糖里掺些黑芝麻当作龙须,孩子们一扯龙须,龙嘴就会‘咔嚓’一声张开,保管更受孩子们欢迎。”老汉眼前一亮,怀揣着这个新点子,乐呵呵地离开了。
老汉刚转身,柳云儿便提着食盒走了进来,食盒里装着醉春楼新蒸的玫瑰糕:“先生,《花妖》的戏文己经排好了,今晚首演,我特意给您留了雅间。”她把玫瑰糕递到钱不凡手中,“楼里的姑娘们都说,您给的‘画配曲’点子太妙了,门口张贴的《花妖》连环画,每天都有人围着看,连张御史家的公子都来打听‘花妖最后找着夫婿没’。”
钱不凡捏起一块玫瑰糕,甜香中混合着柳云儿袖口淡淡的脂粉气。他不禁想起摆摊时,这姑娘总是躲在树后悄悄看他,如今却能大大方方地送来糕点,心中涌起一阵暖意:“让说书先生再把剧情往后拖一拖,就说‘花妖到了杭城,看到个褐衣郎,却不敢相认’,这样可以吊吊大家的胃口。”
柳云儿刚离开,林婉儿便带着一位身着绸缎的妇人走了进来。妇人手中捏着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帕上绣的牡丹显得蔫头耷脑,毫无生气。“这是张御史家的管家婆,想绣一块‘独占春’的帕子当作贺礼,可怎么绣都绣不出那种傲气。”林婉儿低声向钱不凡解释道。
钱不凡摸了摸帕子,感觉丝线粗硬,针脚也过于紧密:“夫人,您见过清晨时分的牡丹吗?花瓣刚刚展开时,边缘微微卷曲,好似憋着一股劲儿;花蕊是挺拔向上的,绝不低头。您可以让绣娘把花瓣绣成‘半卷’的状态,用金线将花蕊勾勒得挺首些,再在帕角绣上一只小蜜蜂,就好像是被花香吸引,刚刚落在花蕊上——这种‘欲开未开’的姿态,才是‘独占春’应有的傲气。”
管家婆听后,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当场便付了一两银子:“先生说得太对了!我这就回去让绣娘照着改!”
等客人离开后,林婉儿轻轻戳了戳钱不凡的胳膊:“你现在可真成‘京都智囊’了,连御史家的人都找上门来。”她顿了顿,声音略微压低,“我爹昨晚说,钱尚书当年也喜欢琢磨这些‘寻常事’,还说‘百姓的难处,就藏在柴米油盐之中’。”
钱不凡捏着玫瑰糕的手猛地一滞。又是钱尚书。他装作没有听见,转而指着案例墙说道:“你看,这才半个月,就己经记录了七八个案例,再过些日子,恐怕得换一块更大的木板了。”
林婉儿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木板上“王记包子铺会员制”“李书生策论实写法”“醉春楼花妖戏文”等条目,字迹娟秀,都是她亲手代写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木板上,每一个字都仿佛散发着光芒。
初夏的雨来得迅猛,午后一阵惊雷过后,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钱不凡正在整理账本,突然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带着几分迟疑,踩在积水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先生……”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带着微微的颤抖。
钱不凡抬起头:“请进。”
进来的是一位挑着药箱的郎中,身上的蓑衣还在滴着水,药箱上的铜环己经锈得发绿。“我这药铺开在西市,前些日子来了一位坐堂的老大夫,医术比我高明,药价还比我低,我这铺子眼瞅着就要经营不下去了……”郎中抹了一把脸,“听说您能出主意,求求您救救我的铺子吧。”
钱不凡摸了摸药箱的木纹,木料虽旧,却打磨得十分光滑,想来是开了许多年的老店。“您的药铺是不是只卖药呀?”
“是啊,还能卖别的什么呢?”
“这就不对了。”钱不凡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老人家来看病,大多怕麻烦。您可以推出‘抓药送煎药’的服务,把药熬好后用陶罐装好,让伙计给病人送上门,在罐底印上您药铺的名字;再准备一些免费的艾草,让来抓药的人拿回去泡脚,告诉他们‘小病小痛,泡泡就好’。老百姓既图方便,又念人情,您不妨试试这个办法。”
郎中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对着钱不凡作揖行礼:“先生真是把人心都看透了!我这就回去准备陶罐!”他往桌上放了二十文钱,挑起药箱,冲进雨中,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傍晚雨停的时候,林婉儿来给钱不凡送晚饭,看到他正在案例墙上添加“西市药铺便民法”,不禁叹了口气:“我表哥今天来绸缎庄,说漕运上出了事,三弯滩的粮船又搁浅了,还死了两个船工。”
钱不凡握着笔的手停顿了一下:“搁浅?”
“是啊,说是‘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漩涡’。”林婉儿把热汤往他面前推了推,“我爹说,那旋涡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出现,哪是什么百年不遇?恐怕是有人想借此遮掩什么。”
钱不凡没有回应,只是舀了一口汤,汤里的姜片辣得他舌尖发麻。他想起摆摊时听船工们闲聊,说三弯滩的漩涡“邪乎”,总是在粮船经过时“发作”,当时只当作是船工们的迷信之谈,此刻却觉得,那漩涡之中隐藏的,或许远不止是水流那么简单。
“对了,”林婉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我收拾旧物的时候,翻出了我爹当年跟钱尚书往来的帖子,上面有钱尚书的亲笔字迹,写着‘漕运乃国之血脉,容不得半点沙子’。你说,钱尚书当年是不是就因为查漕运才遭了难?”
钱不凡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放下汤碗,指尖在桌上缓缓画着旋涡的形状:“或许吧。”
窗外的绿萝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鲜亮,新抽出的嫩芽顶着晶莹的水珠,宛如一只紧紧攥着的小拳头。钱不凡望着那嫩芽,忽然觉得,“奇思阁”的案例墙还需要增添一些条目,不仅仅是关于商户的生计,那些隐藏在旋涡之中的秘密,终有一天,也得依靠“点子”将它们挖掘出来。
夜色渐渐深沉,绣坊街的灯笼又一盏盏亮了起来,暖黄色的灯光透过雨雾,在青石板路上晕染出一片柔和的光影。钱不凡抚摸着案例墙上的字迹,忽然笑了——从破庙走到这里,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这条路还很漫长,但他有的是耐心,要用一个个“点子”,铺就一条通向真相的道路。
“奇思阁”的案例墙换上了一块新木板。
原来的那块木板己经被“某布庄会员竹牌法”“某药铺送煎药术”“某私塾儿歌记论语”等条目填满,就连边角处都挤着“某胭脂铺按肤色调脂方”——这是钱不凡为西市胭脂铺出的主意,让掌柜按照“白皮用桃粉、黄皮用杏色”来分类,生意竟比对面的“玲珑阁”还要红火。
这日午后,一个身着绿袍的小吏捏着腰牌,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脸涨得通红:“钱先生!京兆尹大人派我来求个办法!府衙的粮仓总是发霉,上个月刚扔掉了三石糙米,大人都快被御史参奏了!”
钱不凡正在让林婉儿帮忙誊写新的点子,听到这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粮仓的地势是不是比较低?”
“低!紧挨着护城河,一到梅雨季就返潮!”
“这就简单了。”钱不凡的指尖敲击着桌沿,“让衙役在仓底铺上三层东西:最下层垫上青砖,砖缝留出半指宽的缝隙用来透气;中间铺上干稻壳,吸收潮气;最上层铺上竹篾,隔绝凉气。再在仓角放置一些石灰缸,每个月更换一次——糙米怕潮,就给它搭建一个‘透气的床’,保证不会再发霉。”
小吏听得目瞪口呆,掏出二两银子往桌上一拍:“先生这法子要是管用,京兆尹大人一定会重重感谢您!”
等小吏匆匆离去后,林婉儿轻轻戳了戳钱不凡的胳膊:“你连官府的事情都敢接手?就不怕出什么岔子?”
“官府的活儿反而好接。”钱不凡抚摸着新换的木板,纹路光滑细腻,“他们要的是‘解决问题’,并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再说了,让粮仓不再发霉,百姓就能多吃上几顿饱饭,这可比单纯赚银子更实在。”
他说的并非虚言。自从帮私塾想出“儿歌记论语”的办法后,城西的孩童见到他就喊“钱先生”,兜里还常常偷偷藏着酸枣、栗子送给他;卖包子的老汉每天都会送来两个热包子,说“会员竹牌集满的客人,都在念叨先生的好”。这些温暖的举动,比银子更让他觉得“奇思阁”己经稳稳地扎下了根。
傍晚关店的时候,柳云儿带来一个消息,声音压得极低:“醉春楼的老鸨说,前几日有个漕运兵在楼里喝多了,胡言乱语说‘三弯滩的漩涡是人为制造的’,还说‘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喂’几石粮进去,不然镇不住’。”
钱不凡正在把今日赚的碎银塞进木箱,听到这话动作猛地一顿:“喂粮?”
“是啊,说得神神叨叨的,就跟献祭似的。”柳云儿往他手里塞了一块桂花糖,“我让姑娘们多留意着,有消息再告诉你。”
林婉儿收拾碗筷时,忽然指着案例墙最底下的一行字——那是钱不凡让她写的“待解:三弯滩漩涡异状”。字迹很淡,仿佛生怕被人看见。
“你真的要查这个吗?”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爹说,三弯滩是秦丞相的势力范围,当年钱尚书就是因为查漕运,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钱不凡摸了摸那行字,纸页被指尖蹭得有些发毛:“我只是先记着。万一哪天有船工来问,也好有个应对的准备。”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昨夜去粮仓送点子的时候,他特意绕到漕运司门口,听到两个老兵在闲聊:“今年的‘祭漩涡’怕是要提前了,秦三爷催着要‘新粮’呢。”
林婉儿的表哥送来了一个旧木盒。
“我爹翻库房的时候找到的,说是当年钱尚书送的谢礼。”表哥挠了挠头,“我爹说,当年他给绸缎庄采买丝线,钱尚书托他带过一批‘漕运地图’,回来后钱尚书就送了这个,还说‘此盒能藏要紧物’。”
木盒只有巴掌大小,是紫檀木材质,锁是铜制的,上面刻着一朵莲花。钱不凡摸着锁孔,指尖触到一个细微的凸起,形状恰似莲花的花蕊。他试着用指甲按了一下,“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子里铺着一层红绒,放着半张己经泛黄的纸,上面是钱尚书刚劲有力的笔迹:“三弯滩暗礁图:鬼见愁左三丈,有石缝可藏物。漕运十年,损耗逾万石,疑与‘祭漩涡’有关。”
纸的边缘有一个烧焦的洞,像是被火燎过。
钱不凡捏着那张纸,指腹都感觉滚烫。他忽然想起摆摊时,那个说“草叶穿石”的书生曾经提过,钱尚书当年弹劾的奏章里,就有“三弯滩损耗异常”这一条,可惜“证据被毁”。
“这个石缝……”林婉儿凑过来看,“会不会就是藏证据的地方?”
“有可能。”钱不凡把纸折好,放回盒中,重新锁上,“但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他心里清楚,这半张图就像是一把钥匙,能够打开钱家旧案的大门。但门后面隐藏着什么,他还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秦丞相的势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仅凭这半张图,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日晚些时候,案例墙又添了一条新条目:“某粮仓防潮法——青砖、稻壳、竹篾三层隔潮,石灰缸吸潮。”京兆尹派人送来五两银子,还附上一张字条:“先生有奇才,若有需,官府可为‘奇思阁’立碑。”
钱不凡把字条拿给林婉儿看,笑着说:“你看,官府都认可咱们了。”
林婉儿却盯着字条上的“立碑”二字,忽然说道:“我爹说,立碑容易,守碑难。当年钱尚书也被百姓立过‘清官碑’,可结果呢?”
钱不凡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他抚摸着窗台上的绿萝,新叶又长长了一寸左右,紧紧挨着旧叶,仿佛在相互扶持。
“守碑并非难事。”他轻声说道,“难的是知晓碑下究竟埋藏着什么。”
入夏之后,绣坊街总是流传着关于漕运的各种消息。
先是说“三弯滩又沉了一艘空船”,接着又传“秦三爷带了二十个兵去芦苇荡”,最后连卖菜的妇人都在议论:“听说要‘祭漩涡’了,得用新米,还得是带糠的那种。”
钱不凡的案例墙己经换到了第三块木板,在“某酒楼分雅间名法”“某戏班画配唱新招”等条目旁边,悄悄添了一行小字:“旋涡转向时辰:辰时东,午时西,戌时归中。”——这是他托柳云儿向船工打听后记录下来的,写在案例墙最不显眼的地方,就像是随手写下的闲笔。
这一日,来了一个黝黑的壮汉。只见他稳稳站立,犹如一座黑铁塔,皮肤黑亮得如同经过炙烤的生铁,泛着乌光。身躯壮硕似猛犸,肌肉隆起宛如山丘,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胳膊粗壮得好似巨蟒,肌肉翻滚,青筋密布。
浓眉之下,双眼犹如黑曜石一般深邃锐利,仿佛能洞察一切破绽。宽阔的鼻梁如同巨石,嘴唇坚毅地紧闭着,尽显沉稳。寸头短发根根竖起,犹如钢钉一般,透着一股刚硬之气。腰间束着一条粗布腰带,更衬得他虎背熊腰。背后背着一把古朴的刀鞘大刀,刀刃寒光凛冽,仿佛深藏着令人畏惧的震慑功夫。
他没有说要询问什么,只是蹲在案例墙前,盯着那行关于漩涡时辰的字看了许久,忽然开口问道:“先生可认得‘鬼见愁’礁石?”
钱不凡的心猛地一跳:“听船工说过,那是三弯滩最凶险的一块礁石。”
“那礁石下有个石缝,能藏下一个小匣子。”壮汉的声音沙哑,像是被水浸泡过一般,“十年前,我亲眼看见钱尚书的人往里面塞了东西,用桐油布包裹着,防水。”
他抬起头,凝视着钱不凡没有光亮的眼珠,忽然笑了:“我叫李猛,先生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心却透亮。钱尚书的东西,应该交给懂得它价值的人。”李猛没有收钱,转身便离开了。
钱不凡抚摸着案例墙上的“旋涡时辰”,指尖微微颤抖。他明白,李猛这是在给他指引方向——那石缝里的东西,或许就是解开钱家旧案的关键所在。
林婉儿送晚饭过来的时候,看到他对着案例墙发呆,忽然说道:“我表哥说,秦三爷今晚要去三弯滩,带了十麻袋新米,说是‘祭漩涡用’。”
“这个叫李猛的,你能帮我查查他的身份吗?”钱不凡站起身,摸了摸墙上的“奇思阁”招牌,木纹己经被他得十分光滑。从破庙走到如今,他凭借一个个“点子”站稳了脚跟;从摆摊时听船工闲聊,到如今有人主动送来线索,他知道,是时候朝着三弯滩迈出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