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
两个字,低沉,沙哑,带着伤后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平静。没有质问,没有嘲讽,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仿佛沈傲雪出现在这扇弥漫着药味和血腥气的门前,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但这平静,比任何尖锐的质问都更让沈傲雪感到窒息。
她端着牛奶杯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杯中的液体晃动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起细小的涟漪。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却丝毫无法温暖她冰凉的指尖和僵硬的西肢。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只泄出一点急促而破碎的喘息。
昏暗的光线中,韦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平静地扫过她惨白惊惶的脸,掠过她裹在厚重大衣里依旧微微发抖的身体,最终,定格在她手中那杯微微冒着热气的牛奶上。
那目光停留了几秒。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医疗室里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冰冷气息,走廊里无声流动的冷冽空气,还有沈傲雪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合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身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囚徒,在那平静目光的审视下,连灵魂都在瑟瑟发抖。
她想逃。立刻,马上!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逃离这扇门,逃离这个让她恐惧又让她羞愧的男人!
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冰冷光滑的地胶上,纹丝不动。那个在监控屏幕里,强忍着剧痛、扶着墙壁独自挪动的、孤独而脆弱的背影,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地锁住了她退缩的本能。
“我……”沈傲雪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我……热了杯牛奶……”
她的声音低如蚊蚋,带着巨大的羞耻感,仿佛说出的不是关心,而是某种难以启齿的罪状。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韦天的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杯中那圈微微晃动的奶白色液体,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勇气来源。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算什么?廉价的施舍?迟来的、虚伪的怜悯?在他承受了那样的痛苦之后,一杯牛奶?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可怜!
果然,预想中的嘲讽或者冰冷的拒绝并没有立刻到来。
韦天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看着那杯牛奶。昏暗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难以捉摸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他背后的伤口在单薄的衣物下勾勒出纱布的轮廓,像无声的控诉。
沉默,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沈傲雪感觉自己的勇气正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迅速蒸发。端着杯子的手臂酸麻僵硬,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几乎要支撑不住,只想把杯子放下,或者干脆丢开,转身逃离这令人绝望的尴尬。
就在她濒临崩溃的边缘——
韦天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似乎有些费力地抬起了一只手。动作因为牵动背后的伤口而显得异常僵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还残留着碘伏消毒后淡淡的黄色痕迹和几道细小的旧疤,缓缓地伸向沈傲雪手中的牛奶杯。
没有言语。
没有表情。
只是一个简单的、带着伤后虚弱感的动作。
沈傲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撞进韦天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依旧平静,没有她想象中的嘲讽或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接受?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笨拙,将手中的牛奶杯往前递了递。
温热的杯壁,碰到了韦天冰凉的手指。
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
沈傲雪的手指像被烫到般猛地一缩!牛奶杯瞬间失去了支撑,眼看就要脱手坠落!
一只更快、更稳的手,稳稳地托住了杯底。是韦天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稳稳地接住了杯子,动作精准得如同本能,甚至没有让杯中的液体洒出一滴。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沈傲雪冰凉的手背。那粗糙的、带着薄茧的触感,和他手指本身的冰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沈傲雪的身体如同过电般剧烈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感瞬间从手背窜上脊背!
她猛地缩回手,如同受惊的兔子,将那只被触碰过的手紧紧藏到了身后,指尖蜷缩,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混杂在之前的苍白里,显得异常突兀。
韦天似乎并没有在意她这过激的反应。他稳稳地端着那杯牛奶,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秒。他微微低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沈傲雪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就那样站在医疗室门口,昏暗的光线下,微微仰起头,将杯口凑到唇边,没有任何犹豫地,喝了一大口。
温热的牛奶顺着喉咙滑下。他吞咽的动作因为背后的伤而显得有些僵硬,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喝完之后,他依旧没有看沈傲雪,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仿佛在品味,又像是在忍耐什么。然后,他端着杯子,转身,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回了医疗室昏暗的光线深处,将那杯喝了一口的牛奶,随意地放在了医疗床旁边的小推车上。
杯口还冒着微弱的热气。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依旧僵在门口的沈傲雪。
“还有事?”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沙哑的调子,听不出喜怒,甚至比刚才更平静了一些。仿佛刚才喝下的只是一杯普通的水,而不是她送来的牛奶。
沈傲雪彻底僵住了。她看着那杯被随意放在推车上、喝了一口的牛奶,又看看眼前这个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男人,大脑一片空白。
他喝了……他居然喝了?
没有嘲讽,没有拒绝,甚至没有一句“谢谢”或者“不需要”。他就那样平静地接过去,平静地喝了一口,平静地放下。
这种平静,比任何反应都更让她感到……无措。
巨大的失落感混杂着更深的茫然席卷而来。她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冒着巨大的恐惧和羞愧来到这里,得到的却是这样……近乎无视的平静回应?这算什么?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冷淡?还是为自己的行为道歉?似乎都显得无比可笑。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包裹着她,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难堪。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沉默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落地的声音,从医疗室昏暗的角落里传来。
沈傲雪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在医疗床旁边的地胶上,滚落着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药瓶。瓶盖是打开的,里面空空如也。旁边,散落着几片白色的药片,其中一片被踩碎了,白色的粉末沾在深色的地胶上,格外刺眼。
那药瓶的标签上,印着几个清晰的英文字母和一个骷髅头的警示标志——一种强效的、带有成瘾风险的镇痛药。
沈傲雪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空瓶和散落的药片上!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他刚才……不是在整理东西!他是在……在找药?止痛药?他刚才忍受着那样剧烈的痛苦挪过来,就是为了……再要点止痛药?而医生……是不是己经拒绝再给他开更多了?所以他才会独自在门口强撑?所以……他刚才喝那口牛奶时蹙眉……不是因为牛奶,而是因为……药效过了之后,那重新席卷而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痛?!
巨大的冲击让沈傲雪瞬间忘记了所有的尴尬和难堪!她猛地抬头看向韦天!
昏暗的光线下,韦天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极其迅速地、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恰好挡住了地上那空药瓶和散落药片的视线。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但沈傲雪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受伤野兽被窥见弱点般的……冰冷厉色!
那眼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让她感到心悸!那是一种被触及了最深层防御的、带着血腥味的警告!
“出去。”
韦天开口了,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如同寒冰般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回你的房间。锁好门。”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出来!”
冰冷的命令,如同最后的判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狠狠砸在沈傲雪的心上!也彻底斩断了她心中那点刚刚萌芽的、想要靠近的、混乱的冲动。
她身体剧烈地一颤,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比纸还要苍白。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驱逐的冰冷感,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不敢再看韦天一眼,更不敢去看他脚边那被挡住的、无声诉说着巨大痛苦的空药瓶。
她几乎是本能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然后猛地转过身,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逃去!赤足踩在冰冷的地胶上,发出慌乱的“啪嗒”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狼狈。
厚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无声地、迅速地合拢,如同冰冷的闸门,再次将她隔绝在那个充满血腥、痛苦和冰冷命令的世界之外。
医疗室门口,韦天依旧站在原地。首到走廊里那慌乱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因为剧痛而显得异常艰难。
他伸出那只沾着一点牛奶的手,捡起了地上的空药瓶和那几片散落的药片。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看着掌心的空瓶,又抬眼,望向沈傲雪房间的方向。走廊尽头,只剩下紧闭的、冰冷的金属门。
他深邃的眼眸深处,那抹被窥见软肋的冰冷厉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难以解读的疲惫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深渊般的沉郁。
他沉默地将空药瓶紧紧攥在手心,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然后,他转身,拖着沉重而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重新挪回医疗室昏暗的阴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