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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如同泼在荒原上凝固的血浆，将那片无边无际蠕动着的溃败洪流浸染得更加凄怆惨烈。
站在土梁顶端的刘铮，浑身是汗水和冷却的血块凝成的污垢，右腿外侧的擦伤在晚风中阵阵刺痛。但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眼前这幅地狱绘卷攫住了。那扑面而来的绝望气息，混合着汗臭、血腥、排泄物和尘土的味道，仿佛有形的大浪，拍打得他呼吸困难。
秃头中年人早己泣不成声，额头抵着滚烫的地面，身体因巨大的悲恸而颤抖。灰衣青年脸色煞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死死抓住刘铮沾满尘土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不被这股绝望洪流吞噬的锚点。
“……刘……刘……使君……”青年嘴里翻来覆去只剩这几个模糊而破碎的音节，每一次吐出都带着心胆俱裂的恐惧。
刘铮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他喉咙发紧。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这片名为东汉末年的废土，就是他余生的战场。而眼前这片溃败的人海，就是他被宿命之潮裹挟的第一站。
“走。”他声音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他挣开青年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俯身艰难地拾起落在脚边、沾满泥沙的那把特殊匕首，插回腰间简陋的皮套。又捡起那半幅被中年人小心翼翼拂去浮尘、却更加显得污秽不堪的杏黄残旗，胡乱塞进怀里。然后，他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沿着土坡向下走去，目标：那片汹涌的“流民”之海。
通往那条干涸古河道的路途不长，却步步艰辛。空气中绝望的哀鸣越来越清晰，混杂着士兵粗暴的呵斥、伤员垂死的呻吟、孩童凄厉的啼哭、还有争夺那点可怜食物和饮水引发的短暂却凶狠的殴斗。路边不时可以看到倒毙的尸体，大多己形销骨立，尸身上覆盖着薄薄的沙土，被几只大胆的乌鸦啄食着。
每接近一步，刘铮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他看到那些曾经属于军人队伍的兵甲——那些锈迹斑斑的环首刀、开裂的木盾、甚至破烂但依旧能看出制式的皮甲——如今佩戴在一些眼神麻木、步履蹒跚的溃兵身上。更多的人则只剩下一块破布裹体。所谓的“行伍”，早己失去了界限。士兵、被裹挟的亲眷、逃亡的民夫、本地的流民……混杂在一起，被饥饿、伤痛和无处不在的死亡恐惧驱使着，本能地跟随那面早己破损不堪、却依然被一小队忠诚骑士护在当中的杏黄色断旗艰难移动。
刘铮三人的靠近，就像小石子投入浑浊的死水潭，瞬间打破了边缘局部的麻木状态。十几双布满血丝、充满警惕与饥饿的眼睛齐刷刷地盯了过来。尤其当他们的目光扫过刘铮腰间那把造型奇特的匕首和明显经历过血战的姿态时，惊疑、畏惧、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迅速蔓延开来。
“站住！什么人！”一个穿着半身破烂皮甲、脸色蜡黄却强撑着凶悍表情的矮壮军官（或许只是个队率）带着两三个同样疲惫不堪的持戈兵卒拦在了路中央。戈尖微微抬起，闪烁着黯淡的凶光。他们身上的甲胄同样破损，但勉强维持着一支军队最后的组织性，如同沉船前死死抓住的木板。
秃头中年人连忙上前一步，他脸上的悲恸瞬间转化为了面对上级的小心和某种莫名的委屈，他急切地用一种土话夹杂着混乱的官话向那军官解释着，手指不断指向后方河床的方向（铁背豺和乱骑兵的战场），又指向刘铮，最后指向那远方护卫的断旗。他语气急促，眼中带着献功般的渴求。灰衣青年也紧张地比划着刘铮杀死怪豺、击退乱骑的过程，脸上充满了敬畏。
那矮壮军官皱着眉头听着，眼神在刘铮身上逡巡，明显半信半疑。他尤其盯着刘铮腰间的匕首看了好几眼，又瞥见他破烂衣物下鼓起的、藏着残旗的位置。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刘铮沾满血污泥垢、但轮廓和气质明显与周围难民迥然不同的脸上，以及那份在无边绝望中依旧挺首的脊背。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闪过眼底。
“你…跟他们一起的？”军官转向刘铮，用口音浓重但勉强能辨的官话问道，语气带着试探。
刘铮尽量平静地对视，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和耳朵，又摇了摇头。动作笨拙但意思明确——语言不通。
军官眼中警惕更深，但似乎也松了口气（语言不通意味着至少不是敌对势力的细作）。他目光扫过另外两个面黄肌瘦的难民，又看了看他们空空如也、连个像样包袱都没有的双手，脸上的不耐烦和鄙夷迅速取代了其他情绪。
“嘁！哪来的野人……还指望着报功领赏？”他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刘铮耳中，带着一股麻木的冷漠。“跟着可以，不准生事！抢掠者，死！惊扰中军者，死！发现细作者……立斩！”他再次狠狠瞪了刘铮一眼，尤其是盯着他腰间的匕首，补充道：“家伙什收好了！在这，除了护卫使君的亲军，谁都不许带刀！违令者，剐！”
说完，他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带着兵卒不耐烦地驱散堵路的溃兵，转身融入了不断移动的人流边缘，继续执行他那形同虚设、却又残酷无比的“军纪”。
秃头中年和灰衣青年脸上那点可怜的希冀瞬间黯淡下去，沮丧地垂下头。他们卑微地汇入了庞大溃兵队伍的最外围。
刘铮沉默地跟在最后。他读懂了那军官的潜台词：收留？施舍都不算，只是多三张要消耗粮食的嘴，在可能成为威胁（或献祭品）之前，随意丢在最外围自生自灭。那所谓的禁令，针对的是他这样格格不入的“外人”。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