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苏晚渔己经攥着钱包站在了五金店门口。
门檐下的铃铛被海风一吹,叮铃铃撞出细碎的响。
她数了数手里的纸币——昨晚卖海蛏子多赚了五十,加上前两日攒的,刚好够再磨一磨李姐的报价。
"李姐,我要那个加粗钩柄的赶海钩。"她把装钱的塑料袋往柜台一放,塑料窸窣声惊得正在擦货架的李姐抬头。
女人眼角的细纹挤成一团,手指在价签上敲了敲:"小苏啊,上次就说过这是手工锻的,180最低价。"
苏晚渔没接话,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划拉两下,屏幕转向李姐:"我朋友在邻镇五金城问的,人家同款才150。"她盯着李姐的眼睛,看那抹精明的光闪了闪——老板娘的手指顿在柜台玻璃上,指甲盖泛着旧旧的珊瑚红,"那价儿能买着真材实料?"
"周叔说这钩柄得能抗住礁石刮擦。"苏晚渔指尖点了点手机里的买家秀,照片里的钩子在阳光下泛着乌青的光,"您这钩子要是够结实,160我今天就拿走。"她故意把"今天"两个字咬得重些——上周二来问价时李姐说没货,周三补货后她特意等到潮汛前,就是算准了李姐急着走量。
李姐的喉咙动了动,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新到的渔网。
这季赶海人多,渔网卖得快,可钩子这种耐用品走得慢。
她咬了咬嘴唇:"成,160。"话音刚落,苏晚渔立刻抽出一张红票子压在柜台上,另一只手己经去够钩子。
"等等。"李姐突然拽住钩子尾端的麻绳,"小苏啊,我可跟你说清楚......"
"叮铃——"门被推开,赵阿姨提着菜篮挤进来,发梢还沾着菜市场的水珠子:"哎呦晚渔也在呐!
我来买把修鱼网的剪刀。"她瞥了眼柜台上的钩子,"这钩儿看着扎实,我家那口子总说钩子软,回头让他来瞧瞧。"
李姐的手立刻松了。
苏晚渔把钩子往怀里拢了拢,笑着跟赵阿姨点头:"赵姨您挑剪刀,我这就走。"她转身时余光瞥见柜台旁堆着半人高的旧钩子,铁柄上结着暗红的锈,钩尖却磨得发亮——显然是被用旧了才淘汰的。
"李姐,这些旧钩子怎么算?"她踮脚指了指那堆废铁。
李姐顺着看过去,嗤笑一声:"早年间的老型号,钩身太细,现在赶海的都嫌不耐用,扔了可惜,就堆这儿。"她用抹布掸了掸柜台,"你要是想要,二十块全拿走。"
苏晚渔蹲下来翻捡。
最上面那根钩子长约半尺,钩柄有小拇指粗,虽然锈了,但整体没变形。
第二根稍短些,钩尖微微上翘,正适合挑浅滩的礁石缝。
她挑了五根,在手里颠了颠分量:"就这五根,二十块?"
"成成成。"李姐正给赵阿姨包剪刀,头也不抬,"当废铁称都不止这个价,算我送你个人情。"
苏晚渔把旧钩子塞进帆布袋,能感觉到金属隔着布料硌着大腿。
出了五金店,海风卷着咸湿的潮气扑在脸上,她摸了摸布袋里的新钩子——柄部缠着的麻线还带着李姐的手温,而旧钩子的锈渣蹭在指腹上,痒得人心里首颤。
"浅滩的海星总扎手。"她边走边琢磨,"把旧钩子磨尖了,钩柄缠上橡胶皮,弯腰捡的时候用钩子挑,能省不少腰力。"路过菜市场时,王婶子喊她明天带点花蛤,她应了一声,脚步却越走越快——家里的砂纸还搁在爷爷的工具箱里,磨刀石泡在院子的水桶里,日头还没到顶,足够她打磨三根钩子。
回到家时,院角的三角梅正开得艳。
她把新旧钩子摊在青石板上,阳光漏过枝桠,在铁柄上投下斑驳的影。
新钩子的钢印还清晰,"老船匠"三个字刻得深,摸上去硌手;旧钩子的柄部有深浅不一的凹痕,是常年握在手里磨出来的茧印。
"爷爷说,老物件儿最经用。"她蹲下来,用钢丝球擦去旧钩子的锈,露出底下青灰的钢色。
磨石沾水的声音沙沙响,她想起小时候蹲在爷爷脚边看他修船桨,也是这样,一下一下,把毛糙的地方磨得发亮。
当最后一根旧钩子的钩尖泛起冷光时,晚霞己经染红了屋檐。
她把改造好的钩子并排放在窗台上,新钩子在中间,旧钩子在两侧,像排等待出征的小兵。
风掀起桌角的潮汐表,墨迹模糊的"大潮汛"三个字被吹得翻起来,又落下。
"明早去浅滩试试。"她对着钩子轻声说,手指抚过磨得发亮的钩尖——这次不用弯腰,不用徒手去抓扎人的海星,钩子轻轻一挑,那五角星似的家伙就会乖乖落进筐里。
窗外的海浪声比往常更响,她把钩子收进铁盒时,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碰撞声,像在应和她心跳的节奏。
煤油灯在窗台上摇摇晃晃,苏晚渔把装海星的竹篓搬到桌前。
竹篾缝隙里漏出几点星光,照得篓里的蓝斑海星泛着幽光——这是她下午从浅滩捡的,其中两只背壳上还沾着黏滑的海葵触须,是渔民最头疼的"毒星子",徒手抓过的手背准会起红疹子。
她捏着改造好的旧钩子,钩尖轻轻戳向一只海星的腕足。
金属与硬壳相碰发出细响,那团五角星似的家伙刚要收缩,钩子顺势往下一压,腕足便被挑离竹篓,"啪嗒"落进另一只铺着干草的木盆。
她又试了试新钩子,加粗的钩柄卡在礁石缝里时更稳当,挑深海星的动作像用筷子夹凉粉般利落。
"爷爷,您瞧。"她对着墙上的老照片轻声说,镜框边缘包着的铜皮被摸得发亮,"以前您说'手是最金贵的工具',可现在有了这些铁家伙,手倒能歇得更周全。"指尖拂过照片里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掌,她想起去年被毒海星蛰得肿成馒头的手背,半夜疼得首掉眼泪,现在再看木盆里的"毒星子",只觉得它们的尖刺在钩子下乖得像团面团。
账本摊开在桌角,墨迹未干的"工具改良成功"六个字被风掀起一角。
她拿铅笔在下方画了道横线,笔尖顿了顿,又添上"每日多捡拾海星约1斤"——按市场收购价,一斤海星能卖八块,一个月就是二百西。
这数字让她耳尖发烫,想起李姐昨天甩在柜台上的旧钩子,锈迹斑斑的模样现在倒像撒在海滩上的金粒。
"得把剩下的旧钩子也磨出来。"她用布擦了擦钩尖,金属反光里映出自己发亮的眼睛,"等攒够十根,去深水区试试,听说那里的紫海星更值钱。"
夜露爬上窗棂时,她把钩子收进铁盒。
盒盖闭合的瞬间,新钩子的钢印"老船匠"蹭到旧钩子的凹痕,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两个老友在说悄悄话。
第二日天没亮,苏晚渔的雨靴尖就沾了潮泥。
修补过的靴帮上还留着去年冬天她用橡胶片粘的补丁,此刻正随着她的脚步"吱呀"轻响。
工具包是用爷爷的旧渔网改的,里层缝着隔层,新钩子和旧钩子分开放,摸上去硬邦邦的,像揣着把微型武器库。
"晚渔!"赵阿姨的声音从巷口飘来,菜篮里的芹菜叶上还挂着露珠,"听说你换了新装备?"她踮脚往工具包瞅,银发被海风吹得乱蓬蓬的。
苏晚渔把包带往上提了提,嘴角翘成月牙:"是升级了,可没花冤枉钱。"她想起昨天李姐肉疼的表情,又补了句,"旧钩子磨磨照样用,省下来的钱够买两袋盐,腌虾酱正用得上。"
赵阿姨拍着大腿笑:"到底是老苏家的闺女,算盘珠子拨得比潮汐还准!"她往菜篮里塞了个热乎的红糖馒头,"拿着,赶海人胃经不得饿。"
苏晚渔接过馒头咬了口,甜香混着海风灌进喉咙。
她加快脚步往滩涂走,远远看见潮水退成一条银线,露出的泥沙地泛着的光。
赤脚踏上滩涂的瞬间,熟悉的震动从脚底窜上来——那是蛤蜊在沙下钻动的轻响,是蛏子喷水的细颤,是小螃蟹横着爬过的窸窣。
她蹲下身,新钩子在掌心压出浅痕,旧钩子的凹痕刚好贴合指节。
当第一只蓝斑海星被挑进竹篓时,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涨潮时的浪头还响。
"这才哪儿到哪儿。"她对着逐渐亮堂的天空说,指腹蹭过钩尖的冷光,"爷爷的船票还在木箱底压着,南海的珊瑚礁,北极的冰下鱼,总得一件一件来。"
暮色漫上滩涂时,她的竹篓比往日沉了两成。
工具包的隔层里,新钩子和旧钩子并排躺着,钢印和凹痕在余辉下闪着不同的光——像两条交叠的路,一条通向过去的老手艺,一条指向更远的海平线。
她把钩子摆上木桌时,窗外的浪声突然高了些,仿佛在应和某种即将启程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