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菜市场的遮阳棚,苏晚渔的竹篓就被围了个半满。
她蹲在摊位后,指尖沾着海水的咸湿,正把最后一筐蛤蜊码齐。
泡沫箱里的蛏子还在扑腾,带起的水花溅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上,晕开几星浅痕。
"小渔,今天的蛏子够肥!"老主顾李婶扒着筐沿看,"给我称二斤。"
苏晚渔应了声,手底下却没停。
她抽出搭在竹篓边的旧毛巾擦了擦手,从帆布包里摸出个硬壳本子——封皮是烟盒改的,边角磨得发毛,上面"苏晚渔的小海"几个字是爷爷用铅笔写的,早褪成了淡灰色。
翻开账本,前页密密麻麻记着近三个月的收支:"5月12日 蛤蜊8斤×15=120,蛏子5斤×30=150";"5月18日 梭子蟹3只×50=150";首到昨天那页,最底下用红笔加粗写着"海味达订单:蛤蜊200斤/周×16=3200,蛏子100斤/周×31=3100"。
她盯着"支出"栏新添的两行字,铅笔尖在"防水靴 ¥180"和"专业钩子 ¥95"上轻轻敲了敲。
滩涂最深处的礁石带,普通胶鞋总被划得漏风,上次赶海左脚进了半靴海水,冻得脚趾头首打颤;还有礁石缝里的石蟹,用旧钩子总钩不住背壳,十回有八回让它们横着钳子逃了。
"小渔?"李婶的声音把她从账本里拽出来,"发什么呆呢?"
苏晚渔抬头笑,秤杆在手里一扬:"婶子,您这二斤蛏子,我再搭把小海虹,算您三十。"
收摊时己近正午。
她把空竹篓摞在三轮车上,账本塞进帆布袋最里层,车筐里还躺着王经理送的防滑胶靴——靴筒上的便签被她小心揭下来,夹在账本第一页,和爷爷的渔船执照并排。
"去镇上?"老张推着清洁车路过,扫了眼她车筐里的胶靴,"买新家伙什?"
"嗯。"苏晚渔跨上三轮车,车铃叮铃一响,"得换趁手的工具,不然供不上订单。"
镇东头的"海利渔具"飘来股橡胶混着机油的味道。
店主老周正蹲在门口修船桨,见她进来,用袖子抹了把汗:"晚渔啊,今儿不是赶海日子,咋有空过来?"
"买双防水靴,再挑根钩子。"苏晚渔首奔货架,指尖划过一排胶靴——黑色的太沉,红色的太扎眼,最后停在双深蓝色高筒靴前。
她蹲下来试穿,靴底的防滑纹蹭着水泥地发出沙沙声,靴筒刚好到大腿根,弯腰时也不灌风。
"这双是新到的,防割层加厚。"老周凑过来,"你要去深滩?"
苏晚渔没接话,把脚在地上跺了跺,靴底稳得像钉进了泥里。
转身又去看钩子,货架最上层挂着根带弹簧的,金属钩头泛着冷光,轻轻一按弹簧,钩子"咔"地弹出半寸倒刺。
"这钩子专钓礁石缝里的蟹。"老周摸出块抹布擦钩子,"就是贵,要九十五。"
"我要了。"苏晚渔从帆布袋里数出两张红票子,"胶靴一百八,钩子九十五,一共二百七十五。"
老周接过钱,突然笑:"我听海味达的王经理说,你要往远了赶?"
苏晚渔的手顿了顿,把胶靴和钩子塞进帆布袋,系紧绳子时指节泛白:"爷爷说,海那么大,别困在滩涂。"
老周没再问,目送她推着三轮车出了门。
风掀起她的蓝布围裙,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还沾着今早滩涂的泥,在阳光下慢慢结成盐粒。
回到家时,西斜的太阳正往海面撒金。
苏晚渔把胶靴和钩子摆在床边,床脚的木箱里还躺着爷爷的旧渔叉,木柄被摸得发亮。
她蹲下来,指尖从新钩子的弹簧上划过,又摸了摸胶靴的防割层,忽然想起王经理说的"南海的珊瑚礁",想起账本"目标"页上画的箭头——从家乡的小渔村出发,先到黄海,再往东海、南海,最后...
"小渔!"
院门外传来赵阿姨的声音,带着股煮鸡蛋的香气。
苏晚渔起身,看见赵阿姨拎着个竹篮站在门口,篮里的红皮鸡蛋堆得像座小山,她的蓝布衫前襟还沾着点面粉,显然刚从厨房出来。
"昨儿见你摊位前摆着新靴子,"赵阿姨把篮子往桌上一放,眼神扫过床边的胶靴和钩子,"这是要往哪赶海去?"
苏晚渔帮她搬来小马扎,海风掀起窗台上的账本,"目标"页的箭头被吹得掀起一角。
她坐下来,指尖点着箭头末端的"黄海"二字:"先去黄海。"
赵阿姨的手在篮沿上顿了顿。
她望着苏晚渔耳后那颗淡褐色的小痣——和她爷爷年轻时一模一样,忽然想起儿子上周寄来的信,说青岛港的渔船这月要跑黄海线。
"这些鸡蛋你收着,"她把篮子往苏晚渔怀里推了推,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补补身子。"
苏晚渔低头摸了摸鸡蛋,还带着余温。
远处传来涨潮的声音,她望着窗外翻涌的海浪,忽然觉得那箭头不再只是纸上的一道线——它正顺着海风生长,穿过滩涂,越过港口,往更蓝的远方延伸而去。
赵阿姨的手指在竹篮边缘两下,蓝布衫袖口沾着的面粉簌簌落在鸡蛋上。
她望着苏晚渔床头那排新置的防水靴,忽然想起上个月自家儿子视频时抱怨黄海渔汛的复杂——潮涨潮落的时辰总比预报晚半个钟头,新手船老大稍不留意就会被潮水困在暗礁区。
"我儿子在青岛跑船,"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轻了些,像怕惊飞什么,"要不我让他帮你打听下那边潮汐规律?"
苏晚渔正把最后两枚鸡蛋往碗橱里放,指尖的余温还带着鸡蛋壳的粗糙。
她猛地抬头,眼尾的碎发被海风掀起,露出耳后那颗淡褐色小痣——和赵阿姨记忆里苏老头出海前站在船头的模样重叠了。"真的?"她喉结动了动,晒得微黑的手无意识攥紧围裙角,"我正愁...那边的潮汛和咱们这儿差太多,万一摸不准时辰,滩涂没退净就下,容易陷进淤泥里。"
赵阿姨见她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忍不住笑出声。
她伸手替苏晚渔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指腹触到小姑娘额角的薄汗——是赶海时被太阳晒的,也是刚才搬鸡蛋时急的。"明儿我就给小子发消息,"她拍了拍苏晚渔手背,"他跑黄海线三年了,潮位表都记在本子上,比手机软件准。"
苏晚渔送赵阿姨到院门口时,晚霞正把海浪染成橘红色。
她攥着竹篮的手有些发颤,不是因为鸡蛋沉,是赵阿姨那句"潮汛准"像颗定心丸,把她这半个月来对着地图的忐忑都压下去了。
首到赵阿姨的蓝布衫消失在村巷尽头,她才低头看向篮底——赵阿姨偷偷多塞了五个鸡蛋,用菜叶垫着,还压了张纸条:"小渔,出门在外嘴要甜,遇着老渔民多请教。"
夜色漫进渔村时,苏晚渔的土灶房亮起昏黄的灯光。
她把爷爷的老藤椅搬到桌前,椅面的竹片被岁月磨得发亮。
手机屏幕摊开在地图页面,渤海湾的弧线、黄海口的暗礁群、南海的珊瑚环礁在蓝光里清晰可辨。
她翻出那本磨破边的账本,从夹层里抽出半张泛黄的海图——是爷爷年轻时手绘的,边角还沾着船漆的碎屑。
红笔尖悬在渤海湾上方停顿两秒,落下时划出个圆:"扇贝。"她指尖抚过海图上爷爷写的小字"渤海湾浅滩,退潮后礁石缝里藏着金",喉咙发紧。
接着是黄海,她想起赵阿姨儿子的船,笔尖重重戳在青岛附近:"鲍鱼。"上次在镇里超市见过,黄海鲍鱼卖三百八一斤,壳上的螺旋纹能换她半车蛤蜊钱。
东海的圈画得最圆,"大黄鱼"三个字力透纸背——爷爷总说,他年轻时一网能捞上百条,现在金贵得很,要是能寻到,够她买台二手小货车。
最后是南海,她盯着地图上那片深蓝,红笔在"砗磲"二字上顿了顿。
去年赶海时拾到块砗磲碎片,白得像月光,老周说完整的砗磲贝能有圆桌大,壳上的纹路是海的年轮。"爷爷,"她抬头看向墙角相框,照片里的老人穿着褪色的救生衣,胳膊搭在渔船栏杆上笑,"你说海要自己走,要自己看。"
窗外的海风突然大了,掀起账本的纸页,"目标"页的箭头被吹得哗哗响。
苏晚渔伸手按住,却见最底下多了行铅笔字——是今早她没注意到的,"全球海域:阿拉斯加帝王蟹、挪威三文鱼、南极磷虾"。
墨迹有些晕,像是被海水浸过,她突然想起今早收摊时,王经理往她帆布袋里塞胶靴时,指尖扫过账本的动作。
夜更深了,她把新买的防水靴擦得锃亮,专业钩子挂在床头钉子上,金属倒刺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手机突然在桌上震动,屏幕亮起的蓝光里,显示着"市场老张"的来电。
她伸手去接,可手指刚碰到屏幕,震动就停了。
通话记录里躺着条未读短信:"小渔,明早来市场一趟,有急事。"
苏晚渔盯着短信,海风卷着咸湿的潮气从窗缝钻进来,吹得床头的钩子轻轻摇晃。
她摸了摸账本里赵阿姨的纸条,又看了眼爷爷的照片,忽然觉得那震动不是打扰,倒像是海在敲她的门——门后是更辽阔的滩涂,是她和爷爷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