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七月,大地像得了癔症,总在毫无预兆的间歇里,抽搐着颤抖。
焦芫溶一家搬进这座北方小城工厂家属区的时候,空气里还弥漫着一种惊魂未定的尘土味儿。唐山那场惊天动地的崩塌才过去不久,巨大的余波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千里之外每一颗脆弱的心。
小城也未能幸免,家家户户都从看似坚固的砖房里搬了出来,在空旷的操场上、马路边,用能找到的一切材料——油毡、竹竿、木头、废弃的铁皮——搭起歪歪斜斜的防震棚。
芫溶家的棚子刚搭好两天,紧挨着另一户。十五岁的她蜷缩在自家棚子门口一张吱呀作响的小马扎上,手里捏着几颗磨得光滑的玻璃珠子,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掌心微微出汗,珠子滑腻腻的。她看着眼前这片临时的“家园”。目光所及,全是相似的、低矮简陋的棚顶,像雨后冒出的灰黑色蘑菇丛。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油毡味、木头屑的清香,还有远处公共水龙头边飘来的肥皂泡气息和人们身上淡淡的汗味。
“芫溶,别老坐着发愣,来帮妈把这几件衣服晾棚子后头去,好歹透透气。”母亲王淑芬的声音从低矮的棚口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轻快。她端着一个旧搪瓷盆,里面是拧得半干的几件单衣。
芫溶应了一声,把玻璃珠小心地收进裤兜,起身接过盆。裤兜里的珠子硌着她的大腿。母亲的手在凉水里浸久了,指节有些发红,动作却麻利得很。芫溶知道母亲在努力撑起这个家。父亲焦卫国是厂里的技术员,这些天被抽调去参与厂区设备的紧急加固检修,几乎不着家。搬家、搭棚子、安顿这一摊子,都是母亲瘦弱的肩膀在扛着。
“妈,咱家这棚子……能顶住吗?”芫溶把湿衣服抖开,搭在临时拉起的细绳上,声音闷闷的。脚下这方小小的土地,总让她觉得不踏实。前几天夜里一次小余震,虽然没造成破坏,却让棚子剧烈摇晃,油毡顶哗啦作响,那瞬间的心悸至今未消。
王淑芬叹了口气,把最后一件衣服挂好,伸手理了理女儿额前被汗水黏住的碎发,指尖带着凉意和皂角的微香。“傻丫头,顶不住也得顶啊。大灾面前,人活着,心就得定。”她目光扫过旁边那家同样低矮却似乎更规整些的防震棚,“你看人家张师傅家,不也稳稳当当的?人多力量大,互相搭把手,总能过去。”
芫溶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那是紧邻着自家西边的棚子,明显用了更粗壮的木头做支架,顶上压着几块厚实的石板,油毡也糊得严丝合缝。棚口挂着半截旧帆布当帘子,此刻正被一只手撩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弯着腰钻了出来,逆着下午西斜的阳光,轮廓显得格外挺拔。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劳动布工装,肩上搭着一条同样泛白的毛巾,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头发理得很短,露出的额头和硬朗的眉骨。他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铁皮水桶,桶沿还滴着水珠。
芫溶认得他,是张家的大儿子张常岭。搬来那天,就是他和他爸帮忙卸了最重的几个箱子。当时匆匆一面,只觉得他沉默寡言,力气却大得惊人。此刻他首起腰,身量几乎要碰到那简陋棚顶的横梁。他抬手用毛巾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目光随意扫过,正好对上芫溶有些好奇的打量。芫溶心头一跳,像被烫了一下,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整理着绳子上那件其实己经挂好的旧衬衫,手指却微微有些发颤。
张常岭似乎并未在意这小姑娘的偷看,提着水桶,大步流星地朝家属区尽头的水房走去。他的步伐沉稳有力,踩在雨后泥泞的土地上,每一步都陷下去一个清晰的脚印,又稳稳地出。那背影,像家属区后头那座沉默的锅炉房烟囱,给人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安定感。
“那是常岭,张家老大,在咱厂里是能干的青工,听说评上过‘先进生产者’呢。”王淑芬看着他的背影,语气里带着赞赏,“才二十岁,稳重得像个老工人。咱们刚来,多亏了张家婶子热心,常岭也帮了不少忙。”
芫溶“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着裤兜里那几颗圆润的玻璃珠。那“先进生产者”几个字,像小锤子轻轻敲了她心口一下。她想起父亲工装上也别过类似的奖章,只是没这么新。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能评上这个,一定很厉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