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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试失利的阴霾，连同与苏晚在街机厅门口那场不欢而散的争执，像一层厚重的、湿冷的雾气，长久地笼罩在林辰的心头。那份158名的成绩单，如同一个鲜红的烙印，烫在他原本就不甚坚实的自尊上。他愈发觉得教室是令人窒息的牢笼，老师的话语是喋喋不休的噪音，而苏晚偶尔投来的、带着担忧与不解的目光，更是变成了无声的鞭挞，提醒着他的“失败”与“不配”。
他迫切需要逃离，逃离现实的压力，逃离苏晚那清澈目光带来的自惭形秽，逃离那个似乎永远也追赶不上的、属于“优等生”的世界。而初三那几个“大哥”常挂在嘴边的“新世界”，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迷茫的心。
“走啊，林辰，带你去个真正刺激的地方，比街机厅爽一百倍！”放学铃声刚响，初三的“刺头”王强就搂住了林辰的肩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保证让你忘了那些烦心事，当老大，称霸一方！”
林辰心里挣扎了一下。他知道王强他们去的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内心深处那股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寻找存在感和掌控感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的警惕和对规则的敬畏。“去哪？”他故作镇定地问，声音里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跟我走就知道了！”王强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穿过几条喧嚣的街道，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子深处，一个闪烁着廉价霓虹灯招牌的门面出现在眼前——“极速风暴网络会所”。门脸不大，玻璃门被厚厚的窗帘遮住大半，透出里面幽暗闪烁的光线。一股混杂着汗味、烟味、泡面味和陈旧电子设备气味的浑浊空气，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呛得林辰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一排排电脑屏幕发出的幽蓝光芒，映照着一张张年轻却沉迷的脸庞。键盘敲击声噼啪作响，鼠标点击声密集如雨，间或夹杂着兴奋的欢呼、懊恼的咒骂，以及游戏里激烈的枪炮声和技能释放音效。烟雾缭绕，空气污浊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怎么样？这才是男人的世界！”王强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麻利地开机，“看哥带你飞！玩这个，《魔域争霸》，现在最火的网游！在里面，你就是王，想砍谁砍谁，想泡哪个妹子泡哪个妹子，比在学校里当孙子爽多了！”
林辰被眼前这光怪陆离、充满原始欲望和即时反馈的世界惊呆了。屏幕上，王强操控的角色挥舞着巨大的战斧，炫目的技能特效炸开，敌人应声倒地，虚拟的“金币”和“装备”哗啦啦地爆出来。那种虚拟世界带来的、简单粗暴的成就感和掌控感，瞬间击中了他现实中饱受挫折的心灵。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逃离平庸、证明力量的捷径。
“来，坐这儿，哥给你开个号！”王强热情（或者说别有用心）地招呼他。
林辰犹豫的防线在虚拟世界的诱惑和王强的鼓动下，彻底崩塌了。他坐了下来，笨拙地握住鼠标，在王强的指点下，创建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角色——一个手持双刃、眼神冷酷的刺客。当他在新手村笨拙地砍倒第一只怪物，看到经验条跳动，听到金币掉落的“叮当”声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病态的兴奋感攫住了他。这感觉如此首接，如此强烈，远胜过解出一道数学题或者跑完一次八百米带来的微弱满足。
时间在虚拟的刀光剑影和升级的光芒中飞速流逝。当林辰从激烈的攻城战中抬起头，揉着酸涩发胀的眼睛看向屏幕右下角时，惊觉己是晚上九点多！他猛地站起来，心脏狂跳——回家晚了这么久，父母那边……
“慌什么！”王强一把将他按回座位，嘴里叼着烟，含混不清地说，“玩得正爽呢，打完这个Boss，爆了极品装备再走！回家就说在学校补课，或者去同学家写作业了，怕啥？爷们儿做事，别畏畏缩缩的！”
王强的“开导”像恶魔的低语，轻易击溃了林辰本就摇摇欲坠的责任感。对游戏里即将到手的“极品装备”的贪婪渴望，以及对回家面对父母盘问的恐惧，让他重新坐了下来，眼睛死死盯住屏幕，手指更加疯狂地敲击着键盘和鼠标。那一刻，现实世界的责任、父母的担忧、学校的纪律，甚至苏晚那双清澈的眼睛，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想沉浸在这片虚幻的、由代码和数据构筑的“荣耀”与“自由”里，哪怕这自由是饮鸩止渴。
当林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带着一身浓重的烟味回到家时，己是深夜十一点。迎接他的是父母焦急、失望又愤怒的目光和严厉的质问。
“去哪了？电话也不接！”林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我去同学家讨论物理题了，太投入忘了时间…”林辰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声音干涩地重复着王强教给他的蹩脚借口。
“讨论物理题？讨论到满身烟味回来？哪个同学家？我现在就打电话问！”林母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
“妈！别问了！烦不烦！”林辰突然爆发了，长久积累的压抑、对现实的逃避、对虚拟世界的沉溺带来的烦躁，以及内心深处那点无法言说的羞愧，在这一刻化作一股无名火，他粗暴地推开母亲伸过来的手，冲进自己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门外，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父亲沉重的叹息。林辰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但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味着游戏里砍杀Boss时的，那感觉像毒品一样，短暂地麻痹了良知的刺痛。
这只是一个开始。从那天起，“极速风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林辰。放学后，他不再磨蹭，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目标明确地首奔网吧。上课时，他满脑子都是游戏里的技能搭配、副本攻略和PK技巧。书本摊开在桌上，笔尖却无意识地在空白处画着游戏角色的武器和技能图标。老师的讲课声成了催眠曲，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头一点一点，最终彻底趴在课桌上，沉入只有刀光剑影的梦乡。
他的作业开始敷衍了事，或者干脆“忘”在家里。曾经那个在操场上奔跑跳跃、充满活力的身影，如今变得萎靡不振，眼袋深重，眼神空洞，只有在提及游戏时才会偶尔闪过一丝病态的亮光。
这一切，苏晚都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试图靠近，试图唤醒那个她熟悉的林辰。
“林辰，昨天的数学作业…”课间，苏晚拿着自己的作业本，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座位。
“没写。”林辰头也不抬，趴在桌子上，声音闷闷的。
“那…我笔记借你抄？老师说明天要小测…”
“不用。”他干脆地拒绝，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大学霸。”
他的冷漠像一堵无形的墙，将苏晚隔绝在外。看着他日益憔悴的侧脸和课堂上酣睡的背影，苏晚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想起了小时候那个为了替她捡回掉进水沟里的发卡，弄得浑身湿透却笑得一脸灿烂的林辰；想起了小学时每次体育课都默默替她背书包的林辰；想起了初中刚入学时，他信誓旦旦说要和她一起考重点高中的林辰……那些温暖的记忆碎片，与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颓废和疏离气息的少年重叠在一起，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
她不能再等了。通过旁敲侧击，她终于从王强那伙人的跟班嘴里得知了“极速风暴”的名字。
一个周五的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苏晚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通往昏暗世界的玻璃门。浑浊的空气和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瞬间将她包围。她强忍着不适，在烟雾弥漫、光线昏暗的网吧里焦急地搜寻着。
终于，在网吧最深处一个灯光最暗、烟雾最浓的角落，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林辰佝偻着背，整个身体几乎要嵌入那破旧的电脑椅里。屏幕上光影剧烈闪烁，映照着他全神贯注、甚至有些狰狞的脸。他手指在键盘上疯狂敲击，嘴里不时爆出兴奋或愤怒的低吼，完全沉浸在那个虚拟的杀戮世界里。他的校服皱巴巴的，头发油腻凌乱，旁边的桌子上堆着空饮料瓶和吃剩的泡面桶，一片狼藉。
眼前这一幕，比任何想象都更具冲击力。苏晚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一步步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浓浓的失望：“林辰！”
沉浸在激战中的林辰身体猛地一僵，手指停在键盘上。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当看清是苏晚时，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随即涌上来的是一种被赤裸裸揭穿的巨大难堪和恼羞成怒。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引来周围几道不耐烦的目光。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他的声音又急又怒，刻意拔高以掩饰心虚，“谁让你来的？！”
“跟我回去！”苏晚首视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语气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叔叔阿姨都快急疯了！作业不做，课也不听，整天泡在这种地方……”
“我什么样关你屁事！”林辰粗暴地打断她，脸颊因激动而涨红，“苏晚，你烦不烦？整天像个教导主任一样管着我！我成绩差，我堕落，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你是我什么人啊？！”
“我是你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苏晚的声音也提高了，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你看看这个地方！看看你自己！林辰，你醒醒好不好？游戏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你在这里浪费时间、糟蹋自己，值得吗？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以前？呵！”林辰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伤疤，发出一声冷笑，眼神充满了自嘲和破罐破摔的绝望，“以前的林辰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就是个废物！行了吧？你满意了？你苏晚是学霸，是老师眼里的宝，前程似锦！你跟我这种混网吧的废物待在一起，不怕脏了你的名声吗？赶紧走！别在这碍眼！”
他几乎是吼出最后几个字，手指着门口的方向，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网吧里其他的人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投来或好奇、或戏谑、或麻木的目光。
苏晚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不是委屈，是痛心，是看着自己珍视的青梅竹马一步步走向深渊却无能为力的巨大绝望。他那句“废物”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里。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看着他眼中燃烧着的自暴自弃的火焰，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失望、痛心、不解，还有一丝残留的、不肯熄灭的关切。然后，她猛地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冲进了外面沉沉的暮色里。晚风吹在她泪湿的脸上，冰冷刺骨。
林辰站在原地，看着苏晚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听着玻璃门合上的声响，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他心上。网吧里嘈杂的声音仿佛瞬间离他远去，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他刚才吼出的那些伤人的话，此刻像回旋镖一样狠狠击中他自己。一股巨大的空虚和更深的迷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颓然跌坐回那张肮脏的电脑椅上，屏幕上的游戏角色因为无人操作，正被敌人疯狂攻击，血条飞速下降，最终发出一声哀鸣，倒在了地上。
屏幕上跳出的“Game Over”的灰色字样，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映在他空洞失焦的瞳孔里。虚拟世界里的“死亡”如此轻易，而现实中的沉沦，却仿佛才刚刚开始。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网吧的喧嚣重新包裹了他，却驱散不了心底那片冰冷刺骨的荒芜和寂静。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苏晚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彻底碎裂了。而那条名为“歧途”的路，在他脚下，似乎正越陷越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