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车“咔哒咔哒”地奔跑在光滑的木轨上,冒着细细的白烟,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黑色小蛇。
阿元追着它在地毯上绕圈,小嘴里“呜呜呜”地配着音,脸蛋红扑扑的,额发都汗湿了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小豆子依旧安静地跪坐在轨道旁,小手无意识地揪着地毯柔软的绒毛,清澈的眼睛追随着那小小的火车头,烟囱里冒出的每一缕白气都让他看得入了迷。
顾沉舟站在回廊的雕花窗棂外,高大身影的一半融在阴影里。
他看着阿元跑得小辫子都飞起来,看着小豆子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那列奔跑的小火车。
那孩子苍白的小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惊奇,一种对“能动起来”的机械造物最原始的着迷。
这暖融融的景象像一束光,短暂地刺穿了连日盘踞在他心头的阴霾与铁锈般的血腥气。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异响,毫无征兆地从小火车内部传来!声音短促、干涩,像是什么细小的金属件突然卡死。
那列正“呜呜”冒着白气、跑得正欢的黑色火车头猛地一顿!烟囱里细弱的白烟骤然中断。
紧接着,轮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摩擦声,整个车体在轨道上剧烈地、失控地左右摇摆了几下!
“哎呀!”阿元惊叫一声,猛地停下追逐的脚步,大眼睛瞪得溜圆,“小火车怎么了?”
小豆子也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小手紧张地抓住了轨道边缘。
福伯“哎哟”一声,连忙俯身去看。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那失控摇摆的火车头时——
“砰!”
一声沉闷的爆裂声!并非来自火车,而是……上方!
暖阁天花板的西南角,那盏悬挂着琉璃流苏的八角宫灯正下方,一块尺许见方的、绘着缠枝莲纹的石膏天花板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
碎裂的石膏块和呛人的粉尘如同冰雹般簌簌落下!
“啊——!”侍立的小丫鬟吓得失声尖叫,本能地抱头蹲下。
福伯反应极快,老迈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是扑过去,用自己枯瘦的脊背死死护住离落点最近的阿元和小豆子!碎裂的石膏块砸在他背上、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少爷小心!”
粉尘弥漫,视线瞬间模糊。
顾沉舟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窗内的暖意安宁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撕得粉碎!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猛地撞开暖阁的门冲了进去!玄色大氅带起一阵冷风。
“护住孩子!”他的厉喝如同惊雷,瞬间盖过了阿元受惊的哭喊和小丫鬟的尖叫。门外的两名亲卫如同鬼魅般闪入,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指向天花板的破洞和所有门窗!
粉尘缓缓沉降。
阿元被福伯紧紧搂在怀里,小脸上糊满了灰白的石膏粉和惊吓的泪水,大眼睛里全是茫然和恐惧,小嘴瘪着,发出压抑的抽泣。
小豆子被福伯另一只手臂死死护在身侧,他小脸煞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清澈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个狰狞的黑洞,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顾沉舟几步抢到福伯和孩子身边,目光如电般扫过他们,确认没有明显外伤,紧绷的下颌线才略微松弛一丝。他冰冷的视线随即钉死在那片塌陷的天花板上。
断裂的木质龙骨狰狞地支出,边缘还挂着残破的石膏碎片。破洞后面,是暖阁与屋顶之间狭窄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夹层空间,一片幽深黑暗。一股陈腐的灰尘和木头霉变的气味弥漫开来。
“大帅……”福伯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老奴……老奴该死!竟不知……”
“不关你的事。”顾沉舟的声音冷硬如铁,打断福伯的自责。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石膏碎块,又看向那列因为发条耗尽、此刻歪倒在轨道旁、显得异常无辜的小火车。
机关?巧合?还是……警告?
“爹……呜呜……有妖怪……从上面掉下来了……”阿元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小手指着天花板的破洞,带着哭腔控诉。
小豆子则猛地低下头,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只把颤抖的后颈暴露在空气中。
顾沉舟弯腰,大手极其生涩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都揽进自己宽阔的怀里。
他的怀抱坚硬而冰冷,带着硝烟和松木的气息,此刻却成了唯一的庇护所。
“没有妖怪。”顾沉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安抚的沙哑,目光却锐利如刀地扫向周勉。周勉早己带人架起了梯子,强光手电刺破夹层黑暗。
“查!”顾沉舟的命令只有一个字,却带着碾碎一切的暴戾。
周勉亲自攀上梯子,半个身子探入那狭窄、布满灰尘的夹层。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利剑,扫过积满厚厚灰尘的木板、纵横交错的屋梁,还有散落的废弃鸟巢和不知名的杂物。
突然,周勉的动作猛地顿住!手电光牢牢锁定在靠近破洞边缘、一根粗大横梁的阴影角落里!
“大帅!”周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震惊和愤怒,“有东西!”
他极其小心地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从厚厚灰尘下,捻起一个只有小指节长短、通体漆黑、造型奇特的金属小玩意儿!
那东西像一只微缩的、冰冷的钢铁蜘蛛,几条细若发丝的金属腿蜷曲着,顶端带着微不可察的尖锐倒钩!而在“蜘蛛”背部,赫然用极细的针尖,蚀刻着一朵线条狰狞的五瓣樱花!
“樱花!”福伯失声惊呼,老眼死死盯着那枚小小的金属蜘蛛,瞬间明白了那失控的火车和天花板塌陷的关联——这歹毒的东西,是被人提前安放在夹层,用某种精巧的延时或触发装置,算准了孩子玩火车的时间,制造了这场“意外”!目标,就是惊吓,甚至……伤害!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暖阁。
顾沉舟看着周勉掌心里那枚反射着幽冷光泽的樱花蜘蛛,再看看怀中阿元惊魂未定、糊满泪水和石膏粉的小脸,以及小豆子惨白如纸、深陷恐惧的侧脸。
滔天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轰然爆发!他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暖阁里刚刚回升的温度似乎再次冻结。
“阿元不怕……”顾沉舟的声音依旧低沉,甚至刻意放得平缓,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深处挤出来,带着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大手安抚地拍着阿元小小的脊背,目光却越过孩子的头顶,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狠狠剐向窗外帅府沉沉的暮色,“爹……把那些臭虫,一只一只……”
他顿了顿,抱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那力道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
“……碾死。”
暖阁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里面压抑的哭泣和福伯低哑的安抚声。顾沉舟站在回廊冰冷的石板上,玄色大氅在暮色中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像。
周勉肃立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掌心托着那枚刚从天花板上取下的、冰冷的金属蜘蛛。
强光手电的光束下,那蚀刻在蜘蛛背上的五瓣樱花纹路纤毫毕现,线条扭曲而狰狞,透着一种非人的恶毒。
“大帅,”周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煞气,“是东洋‘黑蛛’机关惯用的微型触发器。
里面……有残存的微量神经毒素粉末。”他小心翼翼地展示蜘蛛腹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孔洞,“一旦吸入或接触伤口,虽不致命,但能迅速引发剧烈眩晕和惊悸,对孩童尤其……歹毒。”
顾沉舟没有看那蜘蛛,目光如同穿透了重重屋宇,钉死在帅府西侧那片沉寂的佣人房区域——老园丁姜伯的住处就在其中。
暖阁天花板的夹层,寻常人根本无从知晓结构,更遑论精准安放机关。只有熟悉帅府内部构造,能长时间、不引人注目地活动在府内各个角落的人,才有机会下手!
“姜伯呢?”顾沉舟的声音毫无起伏,听不出喜怒,却让周勉后背瞬间绷紧。
“回大帅,”周勉立刻回道,“一个时辰前,他说老寒腿犯了,告假回房休息。属下己派人暗中盯住,未见异常出入。”他顿了顿,补充道,“但……他房里那扇对着后巷的透气窗,窗栓老旧,形同虚设。若有人身手利落,从外面……”
顾沉舟微微抬手,止住了周勉的话。他的目光落在回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通往西侧小院的月洞门上。暮色西合,小院里几间低矮的瓦房轮廓模糊,像蛰伏的兽。
“带他来。”顾沉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般的威压。“去他房里。现在。”
“是!”周勉眼中厉芒一闪,无声地打了个手势。阴影里立刻闪出两条人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迅疾无声地扑向姜伯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