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夜遗甲
万历十一年冬月的雪,下得像老天爷撕破了棉絮套,漫天白刃似的扎进赫图阿拉的密林。我蜷缩在向阳坡的雪洞里,鼻尖刚触到洞口枯枝,就被一股混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呛得缩了缩——那是父祖的血,是建州左卫部众的血,此刻正顺着雪层往下渗,把我藏在石缝里的十三副遗甲浸得发颤。三天前,明军参将李成梁的大军像突然从雪地里冒出来的饿狼,撞开了赫图阿拉的木栅。我当时正跟着阿玛塔克世在寨口巡逻,就看见祖父觉昌安的白发在乱军里飘,像一面被风吹歪的白旗。尼堪外兰那个狗东西穿着明军的号坎,正扯着嗓子朝明将指认:"那就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觉昌安!"钢刀劈进骨肉的声音,隔着三层兽皮甲都听得真。我扒开雪缝往外看,只见祖父的头颅被挑在枪尖上,红缨子上的冰碴子在残阳下闪着贼光,明将哈哈大笑着踹开阿玛尚在抽搐的手,靴底碾过他腰间那枚祖传的狼头玉佩——那是我十岁那年跟着阿玛进山猎熊,他用熊胆换回来的。"通敌有据,就地正法!"明将的声音在雪地里冻得发脆,"余党一概剿杀,片甲不留!"
现在,我怀里搂着的这十三副甲胄,是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甲叶上凝着的血珠砸在雪地上,洇出一个个暗红的点儿,像极了尼堪外兰那张笑起来露黄牙的脸。洞外传来明军拖拽尸体的声响,还有人用汉话骂骂咧咧地踢着父祖的遗物——那副跟随祖父半生的玄铁寒甲,此刻正被一个把总用刀尖挑着,甲片碰撞的声音像在哭。"这破甲倒还结实,"那把总啐了口血沫子,"可惜戴它的人没了脑袋!"我咬着牙,把冻裂的下唇咬出了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混着雪水往下滴,却不觉得疼。我眼前全是父祖倒下的样子,全是尼堪外兰那张背叛者的脸,还有明军旗帜上那个晃眼的"明"字——他们说父祖通敌,可明明是尼堪外兰引狼入室!
雪粒子顺着洞口灌进来,糊了我一脖子。我往石缝里又缩了缩,指尖触到最底层那副最小的甲胄——那是我十二岁时穿的,阿玛亲手为我打的边角。现在它和其他十二副甲胄叠在一起,像十三颗冻硬的心脏,在我怀里突突地跳。突然,洞口的枯枝被人踩断了一根。我猛地攥紧了腰间那把父亲临死前塞给我的匕首,刀刃冰凉,像块从坟里刨出来的铁。只见一道黑影晃了晃,竟是尼堪外兰!他正弓着腰在雪地里找什么,嘴里还嘟囔着:"努尔哈赤那小崽子肯定没跑远,搜!给我把那十三副甲胄找出来!"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是冲着遗甲来的——这十三副甲胄,是建州左卫仅存的魂,是父祖用命护着的根,绝不能落到他手里!我看着石缝里甲胄反光的冷光,又摸了摸胸口那枚被血浸透的狼头玉佩,父祖临死前的眼神突然清晰起来——那不是恐惧,是让我活下去,是让我用这十三副甲胄,讨还血债。
尼堪外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影子己经投到了洞口的雪地上。我屏住呼吸,将匕首咬在嘴里,双手慢慢探向最顶层那副玄铁寒甲——祖父的甲胄上还留着他的体温,此刻却冷得像冰。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头狼的长嚎。那声音撕心裂肺,像要把这漫天风雪都撕碎。尼堪外兰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抬头望了望林子深处。我趁机将十三副遗甲往怀里一揽,用兽皮裹紧,悄悄从雪洞后方那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爬了出去。雪沫子灌进我的衣领,冰得我打了个寒颤。但我怀里的甲胄却越来越沉,越来越热,仿佛父祖的魂灵正附在上面,催我快走,催我复仇。我回头望了一眼火光冲天的赫图阿拉,望了一眼尼堪外兰在雪地里搜寻的身影,又望了望怀里那十三副在夜色中泛着冷光的甲胄。"尼堪外兰,明军……"我用冻得发僵的舌头舔了舔嘴唇,血腥味在舌尖散开,"我努尔哈赤对天发誓,今日之辱,必以血还!这十三副遗甲,就是我讨命的开端!"
狼嚎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更近,更凶。我裹紧甲胄,一头扎进了茫茫雪林。身后的火光越来越小,父祖的血在雪下越渗越深,而我怀里的十三副遗甲,正随着我的心跳,发出沉闷的共鸣——那是孤狼初啼的声音,是复仇之火点燃的声音。这辽东的风雪,怕是要因为这十三副遗甲,彻底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