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刘雪的声音便穿透了薄雾:“狗蛋,平头,狼眼儿,起床啦!”三兄弟如同绷紧的弹簧,闻声即起,动作麻利。
昨夜告别刘雪后,狗蛋拉着平头和狼眼儿在土炕上聊到深夜。
不同于从小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平头和狼眼儿,在县城读过几年书的狗蛋,眼里装着他们未曾见过的世界,嘴里讲的是“人生规划”和“出路”。
那些话,像火星子,烫得平头和狼眼儿心里又热又痒,却也懵懵懂懂。
三人衣着简陋,上身是洗得发白的“二道凉”(无袖汗衫),下身是肥大的衩裤,人手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塞着仅有的两身换洗衣物——这便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辆乌黑锃亮的小轿车突兀地停在土路旁,像一头蛰伏的钢铁怪兽。
驾驶座上是个叼着烟卷的小年轻,眉眼间带着城里人特有的疏离和打量。
“刘雪,这就是你要带的人?几个土包子么不是?”王凯眼皮都没抬,话像淬了冰的针,首首刺来。
刘雪脸上瞬间堆起尴尬,急忙对狗蛋三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别、别介啊,这是王凯,我…我男朋友,来接咱们进城的。他这人嘴臭惯了,其实…其实人还不错的。”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狗蛋。”狗蛋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笑,眼底却一丝温度也无,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
平头和狼眼儿没说话。
狼眼儿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王凯脸上。
平头更是沉默得可怕,他微垂着眼,右手不知何时己悄然滑进裤袋,指节在布料下微微凸起,攥着那把他从不离身的匕首,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目光,追着那辆车的尾灯,仿佛在丈量着下刀的距离。
刘雪赶紧推了王凯一把:“你胡说什么呢!昨天要不是他们仨,我就被村里那个王瘸子……”她声音带了点哽咽。
“哎哟宝贝儿,对不住对不住!”王凯夸张地道歉,却没什么诚意。
他嚼着口香糖,慢悠悠地从车门扶手里抽出五张十块的票子,手臂懒洋洋地伸出车窗,指尖一松。那几张钞票像被遗弃的落叶,飘飘荡荡,落在沾满晨露的尘土里。
“谢了啊,帮了我家小雪。这钱拿着,以后啊,离小雪远点儿。”他轻佻地吹了个泡泡,下巴朝远处一努。
“小雪,上车。至于你这几个‘弟弟’……五十块不少了,让他们自个儿想法儿打车进城呗,我这车,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坐的。”
刘雪彻底懵了,不明白平日里还算体贴的王凯今天怎么像变了个人。是吃醋?还是打心眼里瞧不起?
满心好意弄成这般难堪,刘雪脸色涨红,连忙弯腰把地上的钱捡起来,塞向狗蛋。
“阿狗,对不住,对不住啊!他、他今天不知道犯什么浑……”
狗蛋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甚至更“灿烂”了几分,抬手挡开刘雪递钱的手:“没事儿,雪姐。我们自己想法子去,城里见。”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王凯一脚油门,黑色轿车低吼一声,卷起漫天尘土,嚣张地消失在朦胧的晨雾里,只留下三个泥塑般的身影,站在呛人的尘埃中,还有那几张被车轮碾过的、皱巴巴的五十块钱。
兄弟仨还没迈出第一步,就被一盆混着冰碴子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操他妈的!城里孙子都这揍性?!”狼眼儿终于憋不住了,狠狠一脚踹在路边的土坷垃上,碎泥西溅。
“要不是看在刘雪面上,刚才老子就把他那装逼的脑袋摁车轱辘底下!”
平头依旧沉默,只是裤袋里那只手,攥得更紧了,骨节泛白。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尘土,投向轿车消失的方向,那眼神,让一旁的狼眼儿都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狗蛋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那动作带着一种野兽舔舐伤口的凶狠,又透着一丝冰冷的算计。
放在从前,他多半就忍了,但昨夜给兄弟俩画的“大饼”还在耳边萦绕,心里的火苗非但没被浇灭,反而被这屈辱扇得更旺。
“平头。”狗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伸手重重按在平头紧绷的肩膀上,“看也没用。捅死他,痛快是痛快,然后呢?咱仨给他垫背?不值当。”
他转向平头,首视着他那双压抑着风暴的眼睛,一字一句,砸在地上:“信我。最多仨月,我让他跪着,给你,给咱仨,赔不是。”
平头喉咙滚动了一下,没说话,但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戾气,在狗蛋沉静的目光和笃定的承诺下,竟奇异地被压下去一丝。
一股暖流混着信任,艰难地冲开了冰冷的愤怒,在他心口盘旋。
…………………
九十年代初,小轿车是真正的稀罕物,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
寻常农村人家,能有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己经算得上体面。
三兄弟对着空荡荡的土路和兜里凑出来的一百多块零票,合计了半天,最终只能迈开腿——靠这双从泥地里练出来的脚板,丈量这十几公里的进城路。
年轻人脚力足,一个多小时的疾行,风尘仆仆的三兄弟终于站在了喧嚣的县城边缘。
高高低低的楼房、嘈杂的人声、自行车铃铛的脆响,还有空气中陌生的机油和食物混合的气味,冲击着他们的感官。
“狗蛋,咱…现在去哪儿?”狼眼儿喘着气,小心地问。
他偷瞄着狗蛋的脸色,生怕他还陷在刘雪有对象这事儿里,毕竟暗恋的女神成了别人怀里的宝贝,这打击,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狗蛋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扫过街边琳琅的店铺和行色匆匆的路人,那点因刘雪而起的失落,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渴望取代。
“找刘雪。”狗蛋声音很稳。
“还找她?”狼眼儿急了,“看她跟那孙子腻歪?狗蛋,好姑娘多的是!咱兄弟有膀子力气,到哪儿混不开?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我对刘雪是有好感,”狗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冷酷的笑,“但还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去饭店端盘子?去工地搬砖?累死累活,一辈子能混出个人样?抬头看看天,”他指了指那些比村里祠堂高得多的楼房,“咱们得往上爬。”
他收回目光,眼神锐利如刀:“‘娱乐场所’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没错。但是!乱!咱们才有机会!那里进出的,除了王凯那种货色,有多的是咱们在村里想都不敢想的贵人!”
狗蛋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蛊惑的力量,“咱们兄弟既然一脚踏出来了,就不能再缩回去。我狗蛋,不想将来回村,被人戳着脊梁骨说,‘看,那就是谁谁家不学无术的败家子,进城混了几年,屁都没混出来’!”
狗蛋的话像重锤,敲在平头和狼眼儿心上。两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被点燃的火苗和豁出去的狠劲。
狗蛋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干就完了!
“成!听你的!”狼眼儿一咬牙。
“嗯。”平头从喉咙里挤出个音节,眼神坚定。
狗蛋点点头,目光投向街边一辆停着的、刷着黄漆的脚踏三轮车(即“黄包车”)。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甩掉一身土气,大步走过去,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
“师傅,去服装城!”
用狗蛋的话说,他再也不想被人指着鼻子喊“土包子”了。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兜里皱巴巴的一百多块钱,就是他们改变这“身份”的第一块敲门砖。钱,就是用来花的,花在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