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服装城,人头攒动,声浪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九十年代初的潮流正从蓝灰绿的桎梏里挣脱,像打翻了染缸。
花衬衫——尤其是那种大翻领、印着椰树、猛虎甚至妖冶女郎的——笔挺得能刮破手指的白色或米色“老板裤”(比西裤更肥阔),再蹬上一双厚重锃亮、能把地板砸出坑的大头皮鞋,就是城里“有派头”后生仔的标配。
花花绿绿的布料,霓虹灯似的晃得人眼晕。
兄弟仨——狗蛋、平头、狼眼儿——像三只误闯进孔雀窝的土山鸡,杵在一家挂着“港台风”“最新款”烫金招牌的店铺门口,手脚都没处放。
那些料子滑溜得跟泥鳅似的,样式更是稀奇古怪。
他们左瞅瞅,右瞄瞄,粗糙的手指蜷缩着,连摸一下的勇气都提不起来,只觉得玻璃橱窗里模特身上挂着的那些玩意儿,要是套在自己身上,保准像猴戏开场,惹得满街哄笑。
狗蛋喉结滚动,狠狠咽了口唾沫,压下心口那股火烧火燎的局促,还有一丝刚从村里带出来、尚未散尽的屈辱味儿。
他眼神一横,变得像淬了火的铁钉。“怕个卵!”
狗蛋低吼一声,像给自己打气,也像命令,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一把推开那扇光可鉴人、映着他们三个土气倒影的玻璃门,硬邦邦地踏了进去。
“叮铃——”清脆的门铃响得刺耳。
里面骤然明亮的灯光和冷气劈头盖脸砸来,瞬间将他们裹住。
更扎人的是店员那刀子似的目光,上下一刮,毫不掩饰地拧起了眉头,尖利的声音像指甲划过玻璃。
“去去去!哪里钻出来的叫花子?出去出去!别杵这儿影响我们店儿生意!”
三兄弟一路风尘仆仆,汗水早把廉价的“二道凉”背心湿透又捂干,结了一层灰扑扑的盐霜,汗味混着尘土气,确实不怎么好闻。
狼眼儿脸腾地涨成了猪肝色。
在村里,他可是“最靓的仔”,花衬衫喇叭裤那是头一份儿,可到了这海城,这光鲜亮丽的店铺里,他才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冒着土腥气,成了彻头彻尾的“土老帽”。
这落差,比挨了一闷棍还难受。
狗蛋没说话,嘴角却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眼神扫过那店员倨傲的脸,又落在一件挂得笔挺、印着大朵牡丹的花衬衫上。
下一秒,狗蛋猛地伸手,不是摸,而是狠狠一拽!
“嗤啦”一声,衣服被粗暴地扯下衣架,摔在地上。
狗蛋抬脚,带着从黄土地里带来的蛮力,朝着那娇艳的牡丹图案,狠狠跺了两脚!
崭新的衣料立刻印上了肮脏的鞋印。
“平头!狼眼儿!”狗蛋的声音像砂纸磨铁,“砸!咱们是来出人头地的,不是他娘的来受这鸟气的!玛德,一个卖衣服的瘪三,也敢看不起买衣服的爷?”
这话像火星子溅进了油桶。狼眼儿憋了一肚子邪火正没处撒,嗷一嗓子就扑向旁边挂满裤子的衣架,“哗啦啦”拽倒一片!
平头更是个闷声炮仗,眼神一厉,抬脚就踹向另一个模特,“哐当”一声巨响,模特连着身上挂的几件衣服滚倒在地。
店员惊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打人啦!抢东西啦!”
购物的人群像炸了锅的蚂蚁,呼啦一下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狗蛋心里那杆秤稳着呢。
他冷眼瞧着狼眼儿和平头又掀翻两个货架,砸了三十多件衣服,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才猛地喝道:“够了!停手!”
此刻店里己是一片狼藉,碎玻璃、踩脏的衣服、倒下的衣架模特……
狗蛋走到吓傻的店员面前,模仿着村里王瘸子教训人时那种阴狠的腔调,刻意拔高了嗓门,确保围观的人都听得清。
“叫你们老板滚出来!别想着去找执法者!哥几个进去蹲个十天半月就出来了,出来弄不死你,也让你这破店开不下去!信不信?”
狗蛋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在店员惨白的脸上。
这年头,小老百姓的法律意识薄得像纸,遇上这种滚刀肉似的愣头青,多半是破财消灾。
果然,没过两分钟,一个穿着条纹POLO衫、梳着油亮分头的中年胖子就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正是老板张明。
他一看店里的惨状,脸皮抽搐,但生意人的圆滑瞬间盖过了怒火,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先拱手作揖。
“哎哟哟,三位小兄弟!消消气,消消气!鄙人张明,先给三位赔个不是!不知小店哪里得罪了几位英雄?我们可是规规矩矩,按时给蛇哥交着‘管理费’的呀,哥几个是不是…是不是搞错了地方?”
张明先礼后兵,话里软中带硬,抬出靠山“蛇哥”来试探这仨愣头青的深浅。
可惜他遇上的是刚从山沟里出来的平头和狼眼儿,什么这哥那哥,不就是个长虫名儿么。
倒是狗蛋在学校里厮混时,听那些痞子学生吹嘘过“蛇哥”的名头,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纹丝不动。
狗蛋脑子转得飞快,咧嘴一笑,那笑容竟带着几分市井油滑的狡黠。
“蛇哥?呵,我们在金城娱乐,虎哥手底下做事儿!今儿过来想置办两身行头,好给虎哥长脸。你这店员,狗眼看人低,张嘴就骂我们是叫花子?怎么,看不起虎哥的人?还是看不起我们虎哥?”
扯虎皮,拉大旗!
他们此行本就是要去投奔在金城娱乐当大堂经理的刘雪,说是在虎哥手底下做事儿,也不算完全撒谎。
狗蛋赌的就是:能开得起娱乐城的“虎哥”,名头肯定够响够硬。
看张明这瞬间变色的脸就知道赌对了;而且料定张明绝不敢真跑去质问虎哥有没有他们这仨小兵。
张明额角的冷汗“唰”就下来了。
金城娱乐的虎哥!那可是比蛇哥更硬茬、更不好惹的主儿!
再结合这仨小子有恃无恐、下手狠辣的劲儿……张明心里信了七八分。
念头急转,张明猛地转身,对着那早己吓懵的店员,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狼藉的店里格外刺耳。
“让你他娘的把招子放亮点儿,不听!让你狗眼看人低!一天天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给老子惹祸!”
张明厉声骂道,唾沫星子喷了店员一脸,“还不快给这几位小兄弟赔罪!”
店员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知道今天踢到了烧红的铁板,哪敢有半分怨言,赶紧弓下腰,声音带着哭腔。
“对…对不起…几位大哥,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
狼眼儿掏了掏耳朵,鼻孔朝天,猛地咆哮出声:“没吃饭吗?!哼哼唧唧呢?刚才那股子劲儿呢?!给老子大点声!”
平头则阴恻恻地看向张明,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磨得锃亮的水果小刀,灵活地在指间翻飞,寒光闪闪。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狠劲儿:“张老板,道歉有用的话,还要执法者干嘛?我捅你两刀,再跟你说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意思很明显,张明敢点头说“能”,平头手里的刀子就敢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