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镜同碎的冲击波席卷全城。
仇无涯在坠落中看见万千银蝶托起朝阳,而自己的身躯正化作金沙飘散。
最后消失的是腕间金纹,那朵曼陀罗绽放至极致,结出一颗晶莹的子实,坠入解冻的护城河中。
三月后的春分,新任县令巡察护城河。
“大人小心!”随从突然惊呼,“那孩子…”
河畔芦苇丛里,有个约莫三岁的孩童正在玩水,他掌心捧着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钮是含苞待放的曼陀罗,最奇异的是他的眼睛,左眼漆黑如墨,右眼却泛着淡淡的银绿色。
县令下马走近,孩子仰起脸粲然一笑,春风拂过,吹开他颈后碎发,露出若隐若现的金色纹路。
水面倒映出县令骤然苍白的脸,他腰间玉佩无声龟裂,“守拙”二字沉入河底,而更深处,有什么东西正随着涟漪轻轻颤动……
寒露时节,新任县令正在衙门翻阅卷宗,忽然一阵阴风穿堂而过,案上烛火倏地变成幽绿色。
他抬头望去,只见庭院中站着个青衫书生,半边身子浸在月光里,半边身子却如雾气般透明。
“仇……仇无涯,你还活着?”县令手中的朱笔坠地,墨汁溅成曼陀罗的形状。
书生颈后金纹流转,微微一笑:“大人认得我?”
话音未落,他袖中滑落半块残镜,镜面映出的竟是县令幼时在镜冢前玩耍的景象。
后衙突然传来孩童笑声,县令冲进内室,发现三岁的儿子正捧着面铜镜嬉戏,镜中分明映着两个人:一个是孩童,另一个却是满脸皱纹的老朝奉,正用缺了食指的右手比着噤声的手势。
“看来镜听之术尚未断绝。”仇无涯的身影出现在窗棂前,指尖轻叩窗框,每敲一下,瓦当上就绽开一朵冰晶曼陀罗。
“令郎继承了守镜人的血脉,三日前是否去过护城河?”
县令突然想起儿子鞋底沾着的铜锈,以及他莫名会吟唱的那首古老谣曲。
正待追问,却见仇无涯己走向院中的古井,透明的手掌按在青苔斑驳的井台上。
“苏蘅留了一味药在井底。”他解下腰间玉佩,正是当年典当的那块,只是“守拙”二字旁多了行小字“镜圆”。“令郎每夜惊梦,是因镜奴在找新的宿主。”
井水突然沸腾,浮上个描金漆盒,盒开处,三朵银白曼陀罗缠绕着一把生锈的钥匙。
仇无涯拈花一笑:“这是最后的镜钥,用它与令郎心口金纹相触,可保十年平安。”
“十年后呢?”县令颤声追问。
晨光刺破云层时,庭院中只余一地霜花,井台青砖上,不知谁用露水写就八个字:
【癸卯冬至 再续镜缘】
远处回春堂的废墟上,一株新生的曼陀罗正在风中摇曳,花苞深处,隐约可见两面铜镜的虚影缓缓旋转,如同阴阳双鱼,永世纠缠。
三年后的寒食节,细雨如丝。
仇无涯撑着油纸伞走过护城河,伞面上墨绘的曼陀罗在雨中若隐若现,他停在一株新生的曼陀罗前,这是当年双镜同碎之地,如今花根处卧着块青铜镜残片。
“师父。”稚嫩的童声从身后传来。
仇无涯转身,看见莫沧的遗孤小满抱着药篓跑来,孩子颈后淡金色的纹路在雨天格外显眼,药篓里几株曼陀罗含苞待放。
“回春堂的苏姑娘说,这些该入药了。”
仇无涯指尖轻触花苞,花瓣绽开的瞬间,他看见镜面般的露珠里映着苏蘅的侧脸。
自镜冢一战后,回春堂旧址每逢月圆就会传出捣药声,却始终不见人影。
雨幕中忽然飘来清苦的药香,仇无涯循香望去,长街尽头有个撑青绸伞的窈窕身影,伞沿抬起时,一缕银发掠过眼角泪痣,转瞬消失在巷角。
小满突然指着河面:“师父快看!”
平静的河水中,两面铜镜的虚影正缓缓相融,仇无涯怀中的镜钥突然发烫,解下看时,发现“守拙”二字旁新浮现一行小字:
【镜听未尽 缘法长存】
暮色西合时,师徒二人沿着长街返回,经过醉仙楼旧址,仇无涯似有所感,抬头望见檐角悬着盏素白灯笼,灯罩上墨绘的曼陀罗,正与他的伞面一模一样。
小满蹦跳着去追一只蝴蝶,颈后金纹在夕阳下流转生辉。
仇无涯着镜钥,望向远处炊烟袅袅的城池,这里每一面铜镜都藏着故事,而他的路,还很长。
寒露过后的清晨,回春堂的废墟上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仇无涯踏着晨露而来,手中捧着一盏新制的青铜镜。
镜背的曼陀罗纹路尚未完全雕刻,露出底下淡淡的金色脉络。
小满蹲在石阶上研磨朱砂,忽然抬头:“师父,昨夜我又梦见那个撑青伞的姐姐了。”
仇无涯雕刻的手微微一顿,三年来,每逢月圆之夜,总能在城中某处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有时在药铺的残垣间,有时在醉仙楼的飞檐上,却始终追不上、触不着。
“她说了什么?”
“她说……”小满歪着头回忆,“‘镜听未绝,因果轮回’。”
正午的阳光穿过残破的屋顶,照在未完成的铜镜上。
镜面突然泛起涟漪,映出一幅陌生画面,城南旧巷深处,一口被杂草掩盖的古井正渗出黑雾。
仇无涯猛地站起,镜中景象随即消散,只在镜背留下几道新生的血纹。
这面以他心头血淬炼的新镜,竟自行显现了预兆。
“带上药囊。”他取过墙角的青布包袱,“我们去会会这位‘新朋友’。”
包袱掀开时,小满倒吸一口凉气,里面整齐排列着七盏小巧的琉璃灯,灯芯竟是不同颜色的曼陀罗花蕊,这是仇无涯这三年来,从每面邪镜中剥离的镜灵。
暮色降临时,师徒二人站在了古井前,井台青砖上刻着模糊的符文,中央凹陷处正好能放下那面未完成的铜镜。
“师父小心!”小满突然惊呼。
井中传来铁链晃动的声响,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扒住了井沿。
苍白的手指扒住井沿的刹那,仇无涯手中的铜镜突然剧烈震颤。
镜面泛起血色波纹,映出一张在水中浮沉的女子面容,正是三年前消散的苏蘅!
“师、师父…”小满吓得后退两步,药囊里的琉璃灯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