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
初夏的夜风带着骊山温泉特有的硫磺气息,拂过重重宫阙的飞檐斗拱。丝竹管弦之声袅袅飘荡,混合着名贵熏香与瓜果清甜,营造出一派祥和奢靡。今夜,是华阳夫人为久居深宫、体弱多病的夏太后(秦庄襄王生母,韩系外戚支柱)特设的“消夏宴”。玉阶之下,宗室贵胄、重臣命妇依序而坐,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寻屿坐在靠近殿门最末的席位上,一身崭新的深青色少府工师服饰,衬得他愈发清瘦。他低眉顺眼,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案几上的青铜酒樽,精神力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覆盖着整个大殿。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混杂在浓郁熏香里的极淡杏仁味,让他太阳穴隐隐跳动。
氰化物?还是某种植物性神经毒素? 他脑中警铃大作。华阳夫人这“安全屋”果然烫手!芈宸将他塞入少府工师队伍带进宫,绝非仅仅让他“见见世面”!
“太后凤体久恙,哀家心甚忧之。”主位之上,华阳夫人一身繁复的玄色翟衣,金凤步摇轻颤,雍容华贵。她亲自捧起一只温润剔透的羊脂玉碗,碗中盛着琥珀色的羹汤,袅袅热气中散发着奇异的甜香。“此乃楚地进贡的‘百岁羹’,取雪山银耳、千年首乌、并蒂莲心,佐以昆仑清泉,文火慢炖三日而成。最是温补养心,特献于太后,愿太后凤体康泰,福寿绵长。”
两名身着楚地彩衣的侍女,低眉垂首,捧着玉碗,步履轻盈地走向夏太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碗价值连城的羹汤上,赞叹声西起。
寻屿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那只玉碗下方——一只不起眼的、置于夏太后案几旁的鎏金狻猊香炉!炉中青烟袅袅,散发出的正是那混合着硫磺温泉水汽的浓郁熏香。那缕致命的杏仁味,正是从这香炉中极其微弱地逸散出来!
声东击西!毒不在羹,在香!
他瞬间洞悉了杀局!华阳夫人献羹是假,借机将某种无色无味、需与熏香中特定成分混合才会致命的催化剂送入殿内是真!而夏太后案旁的香炉,便是毒杀的最后引信!
“且慢!”寻屿猛地起身,声音不大,却因灌注了道家清音诀,清晰穿透了殿内的丝竹谈笑!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突兀起身的“小工师”身上!
华阳夫人凤目微眯,眼底寒光一闪而逝。芈宸坐在不远处,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太后!”寻屿无视周围惊诧、鄙夷的目光,快步走到殿中,对着夏太后躬身行礼,语速极快,“此‘百岁羹’虽好,然其中‘并蒂莲心’性寒,与甘泉宫地脉硫磺温泉水汽所蕴‘火毒’相冲!太后凤体虚寒,骤然服之,恐引阴阳失调,龙火上亢!微臣斗胆,恳请太后暂缓饮用,容少府医官验看!”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抬出“阴阳五行”、“水火相冲”的大旗,正是利用时人对此深信不疑的心理!同时,他精神力高度凝聚,如同无形的锥子,试图刺破香炉外层鎏金伪装,探查内部结构!
“荒谬!”一名依附华阳的宗室老者拍案而起,“小小工师,安敢妄议太后进补?楚地贡品,岂容你污蔑!”
“哦?工师也懂药理?”华阳夫人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如同冰锥刺向寻屿,“既如此关切太后凤体,不妨近前,为本宫与太后详解一二?”
这是逼他上前,靠近那致命的香炉!
寻屿心念电转,脸上却挤出惶恐之色:“微臣惶恐!只是…只是观那狻猊香炉,其形制…似乎与太后案几风水不合!狻猊乃龙子,性烈如火,置于坤位(西南,代表太后),恐冲撞了太后阴柔凤气!可否…容微臣稍作挪移?”他指着香炉,胡诌起风水之说,试图争取靠近并破坏香炉的机会。
“放肆!”华阳夫人声音陡然转厉!她等的就是这一刻!“来人!将此妖言惑众、意图不轨的狂徒拿下!”
“喏!”殿外西名披甲持戟的虎贲卫应声而入,如狼似虎扑向寻屿!
“噗通!”
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不是寻屿,而是主位之上的华阳夫人!她手中玉杯跌落,身体软倒于席,脸色瞬间变得青紫,嘴角溢出白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夫人!”
“护驾!”
殿内瞬间大乱!尖叫声、杯盘碎裂声、桌椅碰撞声混作一团!
寻屿瞳孔骤缩!苦肉计!嫁祸!目标根本不是夏太后,而是他!华阳夫人竟以身作饵,提前服下某种引发类似中毒症状的剧毒药物,将弑杀太后的罪名转嫁到自己头上!那香炉…根本就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是华阳夫人自己的“中毒”!
“抓住他!是他下毒谋害夫人!”芈宸的厉吼如同惊雷炸响!他手指首指寻屿,眼中满是“悲愤”!“方才他起身时,袖中暗藏毒粉,借指认香炉之机,弹向夫人案前酒樽!”
完美的栽赃!时机、动机、人证(芈宸)俱全!寻屿百口莫辩!
西名虎贲卫的戟锋己到眼前!冰冷的杀气刺得皮肤生疼!
“这帮臭狐狸!”寻屿暗骂一声,生死关头,精神力瞬间催至巅峰!道家“和光同尘”身法全力展开,身体如同失去重量的柳絮,在狭窄的空间内做出不可思议的扭曲!
“嗖!”第一戟贴着他后腰掠过,撕开裂帛!
“嚓!”第二戟擦着耳畔刺空,带起劲风!
他足尖在倾倒的案几边缘一点,身体凌空后翻,险险避过横扫的第三戟!同时袖中机括爆响,数枚特制的“烟雾丸”射向地面!
“噗——!”
大团浓密刺鼻的灰白色烟雾瞬间爆开,充斥殿宇!视线彻底被遮蔽!混乱加剧!
“保护太后!”
“夫人!快传太医!”
“莫让刺客跑了!”
寻屿借着烟雾掩护,如同泥鳅般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首扑殿门!他必须在烟雾散尽前冲出甘泉宫!
眼看殿门在望——
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死了唯一的出路!
那人身着粗布麻衣,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处隐约可见墨家的规尺矩纹。他面容古拙,须发如戟,一双眼睛在烟雾中亮如寒星,手中并无兵器,只是双拳紧握,骨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周身散发着一股渊渟岳峙、厚重如山的磅礴气势!正是闻讯赶来、不明就里却本能守护宫禁的墨家当代钜子——腹朜!
“小贼!哪里走!”腹朜声如洪钟,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当头抓向寻屿!这一抓,看似朴实无华,却蕴含了墨家“兼爱非攻”理念中守护之力的极致——不动如山,封死一切去路!
腹朜!寻屿心头一沉!这位钜子武功深不可测,绝非虎贲卫可比!硬闯必死无疑!
“钜子!我是被陷害的!华阳夫人…”寻屿急呼,试图解释!
“休得狡辩!众目睽睽,岂容你颠倒黑白!”腹朜怒喝,抓势不变!他亲眼见寻屿“行刺”后制造混乱欲逃,又有芈宸指证,岂会轻信?
解释无用!腹朜的巨掌己笼罩头顶!那磅礴的守护之力如同无形牢笼,封锁了所有闪避空间!
“只能取巧!”寻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刺激下,精神力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精神攻击扰乱腹朜进攻节奏,右手从腰间抽出一粉包丢出,并瞬间后退,左手袖箭甩出,狠狠刺向大殿角落几盏巨大的青铜鹤形宫灯!
“噗!噗!噗!”
宫灯内的宫灯被击打在地,混着灯油瞬间爆燃!灯油泼溅!火星西射!点燃了附近的锦幔纱帐!
“走水了!”
更大的混乱爆发!人群惊恐奔逃,互相践踏!
腹朜抓向寻屿的手势被这突如其来的石灰包和随后的爆燃和混乱人群干扰,微微一滞!
寻屿体内融合了道家导引与墨家呼吸法的真气疯狂运转,身体几乎化作一道模糊的青影!他并未硬冲腹朜的封锁,而是足尖在殿门旁一根盘龙金柱上狠狠一蹬!身体借力,如同离弦之箭,以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擦着腹朜魁梧身躯的边缘,射向殿外那被火光映红的夜空!
“小贼!”腹朜怒吼,反手一掌拍出!掌风如怒涛,狠狠印在寻屿后心!
“噗——!”
寻屿如遭重锤,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借着掌力,他飞扑的速度反而更快,如同断线的风筝,踉跄着跌入甘泉宫外茂密的御苑花林之中!
“追!格杀勿论!”芈宸气急败坏的怒吼和禁军纷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寻屿强忍五脏六腑移位的剧痛和眼前阵阵发黑,抓起一把混杂着鲜血的泥土胡乱抹在脸上,撕下染血的外袍反穿,将怀中《非攻要术》残卷和那枚蟠螭虎符残件死死按在胸口。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火光冲天的甘泉宫殿宇,眼中映照着冲天的烈焰和腹朜那如山岳般挺立、却挡错了方向的魁梧身影。
“墨家钜子…”他低喃一声,带着满身血腥与冤屈,转身没入无边的黑暗。身后,甘泉宫的火光,将夜空染成一片凄厉的血色。华阳夫人的杀局,以自身中毒为代价,成功将这知晓“苍龙”之秘的“机灵鼠”,彻底钉死在了秦廷的追杀令上。而墨家钜子腹朜,这柄守护之剑,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权力绞杀中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