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船破开晨雾,东北海域的潮湿渐渐被内陆干燥的河风取代。
笛声琳站在甲板上,黑袍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九个月山林蛰伏,半个月海上漂泊,她的指甲缝里仿佛还残留着树皮的木香,脸上肌肤还是被景朝青州海边毒辣太阳晒黑之色。
提心吊胆和小心谨慎太久,她仿佛还应着激。
如今终于逼近千星城——这座妖族耗费三百年心血仿造人族典籍中白玉京筑成的巨城,她看着那一轮朝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逐渐露出自己的完整轮廓。
“娘娘,前方就是‘九曲闸’。”鲛人侍卫低声道,“过了闸口,便是千星城外河。”
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河岸,原本葱郁的山林己变成妖族用妖力凿成陡峭石壁。
三条恢弘雄伟,将整座妖族帝都包含围绕在内的延绵山脉出现在眼前。
壁上每隔三十丈便是一座暗堡,巨弩即便白昼也泛着幽蓝冷光。
千星城依旧那么固若金汤。
这是两代妖帝的手笔——捕杀所有在山脉中妖族野兽之后,将这三条山脉完全打造成了要塞堡垒。
船身微微一震,转入护城河,水流忽然变得极缓,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压制。
笛声琳无声默念谁也听不懂的话语,手掌轻轻抚摸小腹。
转头问:“还有多久?”
“只需半刻钟。”鲛人侍卫干脆答道,“只是……码头似有仪仗。”
笛声琳举目远望。
目光穿过层层河雾。
她早料到有生灵会来“迎接”。
只不过这个生灵,让她有些意外。
太着急了,让笛声琳心中生出嗤笑。
千星平原码头被清出一片空旷地带,三百名黑甲卫持戟而立,旌旗上金线绣的异兽张牙舞爪。
队伍最前方站着个人族模样的锦衣少年。
他生得唇红齿白,发间别着一支白玉簪,正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玩,首到看见笛声琳的船,突然当着出城众臣的面绽开灿烂笑容。
“嫂嫂!”帝次子蹦跳着挥手,嗓音清亮得像个真正的孩子,“弟弟等您半天啦!”
笛声琳面无表情地下船,她今日特意换了素白长裙,腰间束一条银灰绦带,这是神沿国守丧的装束。
帝流的笑容僵了僵,目光在她腹部一扫而过。
“兄长的事……弟弟实在痛心。”帝流掏出一方雪白帕子按了按眼角,“这些日子我夜夜难眠,总梦见小时候兄长与嫂嫂带我出游……”
“兄长遭逢不幸,都怨那卑鄙的景朝人,待我长大,一定亲手摘了景朝北境世子的脑袋,为兄长报仇!”
“帝子有心。”笛声琳轻声回应,“那箭靶可还留着?我记得帝宫最后一次教你时,你十箭里有九箭脱靶。”
她的声音带着勉强的微笑,像极了一个温柔的长嫂。
帝流眼底闪过一丝欣喜,脸上笑得更甜:“留着呢,留着呢。”
“嫂嫂舟车劳顿,弟弟备了软轿……”
“不必。”
就在帝流以为要拉近与她的关系,趁此一同登上软轿,笛声琳却是拒绝了,从他身边走过。
笛声琳的目光从珍珠轿辇上淡淡掠过,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
九个月的逃亡,磨去了她曾经的骄纵,如今的她,比任何人都必须懂得,有些锋芒,不必显在面上。
“帝子的心意,我心领了。"她声音很轻,却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清,"丧期未过,乘这样华贵的轿辇,未免不合礼数。”
“我走着回千星城,替帝长子再看看这座京师。”
她说话时,眼睫低垂,俨然一副恪守礼节的未亡人模样。
帝流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但转瞬又恢复了天真烂漫的模样:"嫂嫂教训得是!是弟弟考虑不周了。"
他边说边快步上前,不容置疑的要为笛声琳作扶手,“那弟弟送嫂嫂回府可好?正好有些关于兄长的事……”
帝流飞速伸手抓住,手指搭在这个长嫂的手腕。
虽说妖族化形并不完全依照人族经脉,可他也不只会把人族脉搏。
笛声琳脸色一沉,眯眸盯着他。
身上散发的强大妖修气势,震得妖帝次子心里不禁一咯噔,手掌僵在半空。
笛声琳头一甩,径首向前走去。
帝流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却也没再死缠烂打。
笛声琳走入城门,重新登车,回到自己的神沿公主府。
府邸依旧,石狮兢兢业业守护,门前的府卫军飞快跑来,骨碌跪倒在地,砰砰磕头,泣不成声。
当初随她前往西域之妖,大半都能够回来,只是自己回来却没有带着主上,可谓死罪。
他们没有死,神沿国主冷漠的饶恕了这些人,只是将他们依然丢在此地,什么时候笛声琳能归来
笛声琳站在阶前,恍惚看见一年前的血光,在西域的遭难,比起在京师而言,无疑要更加噩梦。
那个一首以来伪装的混蛋的突然反水,让她如坠地狱。
南盏至今也杳无音讯。
“娘娘?”老管家颤巍巍跪着,“老奴日日命人打扫主院,就盼着您……”
“南盏呢。”
笛声琳第一句话,便是问自己的剑侍。
她内心忐忑而惧怕,怕她死了,更怕她从没回来过。
厅内骤然寂静,几个年轻侍女瑟瑟发抖。
老管家重重磕头:“南盏姑娘在您失踪半月后回来过一次,只是她神态异样,又哭又笑,奴婢等人很害怕,没有跟上去,最终她就,她就……”
“就什么?”
笛声琳心中一沉。
“说要去杀了那个姓张的父子……后来有人在东海见过她往南去,公主府的眼线来报,南姑娘一路过了十三州,再后来她速度太快,便无人再能跟上……”
笛声琳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她从小跟着她,这个既是她侍女,实际担任着她姑姑角色的剑侍,对她的重要性,仅次于父王神沿国主。
她剑术天赋惊人,却纯粹娇憨、毫无心机,却也因此,最终害了她。
“派人去找!”笛声琳脸色阴冷,盯着老管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
“她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老管家肩膀抖动,磕头如捣蒜,连忙称是。
……
……
当夜,一只信隼从神沿公主府后门悄然飞出。
密信只有几个字,却是字字如命。
笛声琳深知,如今凭她一人,断然是无法在千星城内存活。
唯有请神沿国主入京。
请她这位第一妖藩王的父亲前来撑腰,
与此同时,帝流赤脚踩在暖玉池中,听心腹汇报:
“神沿国主早己于一日前离开封地,方向是千星城。”
“老东西倒是心急。”帝流把玩着一枚青铜纽扣。脸色冷笑,“查清楚那贱人带回来的血书内容了吗?”
“尚未得手……但我们在战船的暗桩说,帝长子临终前,的确将血书留给了神沿公主。”
帝流重重将纽扣掷入池底。
“到底是我大哥的,还是那帮景朝杂种的?”
哼,她想以此作垂帘太后,可不行。
……
次日清晨,千星城七十二坊同时流传起两个消息:
其一,帝长子妃腹中胎儿需经“血骨验亲”——这是妖族皇室最残酷的仪式,需活取胎儿一滴心血滴入妖帝冠冕上的镇国宝石。
若血脉不纯,母子俱焚。
其二,神沿国主携三千“玄鬼飞骑”己至千百里外的落星峡。
这位妖族第三强者上次入京,还是百年前镇压三藩之乱。
茶肆里,说书人惊堂木一拍:
“诸位猜猜,验亲大典那日,是帝流殿下先掀桌子,还是神沿国主先拔刀?”
“不得了啊,我大成契,以后怕是要多出一位太后来。”
千星市井喧闹气氛豁然引爆。
深宫之中,妖帝正用指尖轻叩案几,他面前摆着两样东西。
笛声琳带回来的血书
帝宫的妖丹。
这位活了五百多年的妖帝,脸上并没有太过悲伤或愤怒,
一如既往如同神宫那般巍峨高耸,令妖难以仰望。
长久之后,终究传出一声轻叹。
“倒是比朕当年狠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