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云岭村的溪水涨得厉害,清澈的水流裹挟着上游融化的雪水,哗啦啦地冲刷着溪底的鹅卵石。林知夏蹲在溪边的青石板上,棒槌敲打着湿漉漉的衣衫,水珠溅在脸上,凉丝丝的,像是春天的吻。她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磨出了毛边,却依然衬得她脖颈修长,像一截新抽的嫩竹。
"林丫头,衣裳要捶烂喽!"
赵大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东北人特有的敞亮。他拄着榆木拐杖,独眼里盛着明晃晃的笑意,另一只手拎着条活蹦乱跳的草鱼。鱼尾拍打着溅起水花,有几滴正落在林知夏的布鞋上,洇出几朵深色的花。
"哟,这鱼够肥啊。"林知夏甩了甩手上的水,嘴角不自觉扬起。阳光透过柳枝斑驳地落在她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是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
赵大雷把鱼往她跟前一递:"给,炖汤喝。"他说话时总喜欢用拇指蹭拐杖上的疤,那是去年冬天救火时烫的,结痂后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痕迹,"陈向阳那小子念叨好几天了,说你这阵子瘦了。"
林知夏耳根一热。她低头拧着衣裳,水珠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进溪里,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自从粮库那场大火后,陈向阳总是找各种理由往女知青宿舍送东西——一包红糖,两把挂面,有时是几颗水果糖。每次都是托赵大雷转交,自己却躲在十步开外的老槐树下,等她收了东西就快步离开,连个照面都不敢打,活像个做贼心虚的毛头小子。
"他......"林知夏刚要开口,溪对岸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顾沉舟站在对岸的杨树下,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手里拿着本《赤脚医生手册》,书页却被攥得变了形,像是要把里面的字都捏碎。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淬了冰,冷冷扫过赵大雷手里的鱼,最后落在林知夏湿漉漉的鞋尖上,像是要把那滴水珠盯穿。
"顾、顾同志......"赵大雷的东北腔突然打了结。他讪讪地收回递鱼的手,拐杖在青苔上打了个滑,差点没站稳。
林知夏却突然站起身,溪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爬。她首视着顾沉舟的眼睛,声音清亮:"顾沉舟,你要吃鱼吗?"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顾沉舟的指尖无意识地着书脊,那里有道陈旧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复翻看过无数次。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残缺的小指微微颤抖,最后却只是推了推眼镜:"资产阶级小姐的施舍,我受不起。"
话虽这么说,他的脚步却没动。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他白衬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那年夏天林知夏在沪上花园里见过的蝴蝶,翅膀上带着金粉,一闪一闪的,让人移不开眼。
"装啥大尾巴狼呢!"赵大雷突然哈哈大笑,一把将鱼塞进林知夏的洗衣盆里,"林丫头,晚上咱们知青点开荤!"他拄着拐杖往后退了两步,朝溪对岸挤挤眼,"顾同志要是有意见,让他自个儿啃红宝书去!"
林知夏噗嗤笑出声。她看见顾沉舟的耳尖红了,虽然他的表情还是冷得像块冰,但嘴角却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更远处,陈向阳的身影在知青点的篱笆墙后一闪而过,手里似乎捧着个搪瓷缸——那是他专门用来给她送红糖水的缸子,缸底还磕掉了一块漆,像是被人摔过,又小心翼翼地捡了回来。
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时,林知夏在灶台前忙活着。鱼汤的香气飘出老远,苏曼珠倚在门框上涂雪花膏,孔雀蓝的布拉吉换成了碎花小衫,却依然掩不住那股上海小姐的傲气,像是无论穿什么,都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放这么多姜,给谁驱寒呢?"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窗外。陈向阳正蹲在井台边磨镰刀,磨两下就往厨房窗口瞟一眼,黝黑的脸上泛着可疑的红晕,像是被灶火烤的,又像是别的什么原因。
林知夏没答话,只是往汤里又撒了把葱花。她余光瞥见顾沉舟独自坐在晒谷场的石碾上,白衬衫在暮色中格外扎眼,像是黑夜里的孤灯。他手里拿着本《红旗》杂志,却久久没有翻页,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峦上,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鱼汤上桌时,赵大雷变戏法似的摸出半瓶地瓜烧。陈向阳拘谨地坐在条凳最边上,把盛得最满的那碗汤往林知夏方向推了推,又迅速缩回手,好像那碗烫着他的指尖,又像是怕被人发现他的小心思。
"向阳哥,你耳朵红得能烙饼了!"赵大雷故意用肘子撞他,独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像是早就看穿了一切。
林知夏低头喝汤,热气氤氲中,她看见顾沉舟站在门外阴影处。月光描摹着他的轮廓,白衬衫的衣角被夜风吹起,又落下,像是某种无声的告别。他最终没有进来,只是将一个油纸包放在门槛上——里面是两块沪上产的奶油饼干,己经有些受潮发软,像是揣在怀里太久,被体温焐化了。
林知夏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甜腻的奶油味在舌尖化开,像是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天,沪上的花园里,蝴蝶落在她的肩头,而少年站在阳光下,朝她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