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目光扫过街对面略显陈旧的店铺招牌。然后,我看到了那扇门。
一家小小的古董店。门面是褪色的深棕色木头,玻璃橱窗上蒙着一层薄灰,里面堆叠着模糊不清的旧物轮廓。在周围光鲜亮丽的连锁店铺衬托下,它像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固执地停留在上一个时代。门楣上方挂着一块同样古旧的木质招牌,刻着三个磨损严重的字:“旧时光”。
就是这里了。深瞳-R1的目标。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一声悠长而干涩的“吱呀——”,仿佛开启了尘封的岁月。一股复杂的气味瞬间包裹了我:旧木头干燥的香气、陈年纸张的霉味、灰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金属和机油混合的奇特味道。光线很暗,从高高的、蒙尘的小窗透进来,形成几道昏黄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店里堆满了东西,拥挤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高到天花板的旧书架塞满了泛黄的书籍和卷轴,落满灰尘的陶瓷花瓶和铜器随意地堆在墙角,墙上挂着看不清面容的旧油画和锈迹斑斑的挂钟,几张老式桌椅腿脚歪斜地挤在一起。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又像是在缓慢地腐朽。
一个穿着藏青色旧工装围裙的男人,背对着门口,正弯腰伏在一张靠窗的老式木工作台前。台面上亮着一盏老式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散发着温暖的、橘黄色的光晕,像黑暗洞穴里唯一温暖的火种。他整个上半身都笼罩在这片暖光里,肩膀微微耸动,动作专注而稳定。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一个缺了口的青花瓷瓶,脚下旧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闯入,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工作上。
我走近几步。工作台的光晕边缘勾勒出他微侧的脸庞轮廓。鼻梁很高,下颌线清晰而略显冷硬,薄唇紧抿着,透着一股近乎固执的专注。他低着头,额前几缕深褐色的发丝垂落下来,几乎要触碰到他手中那个闪着微弱金属光泽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打开的怀表。
黄铜外壳,磨损得厉害,露出底下温润的金属底色。表盖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露出里面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机芯结构。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齿轮紧密咬合,金色的、银色的、有些边缘己经发黑。一根纤细如发丝的游丝,在台灯的光下闪烁着脆弱而倔强的微光。
他右手捏着一根细长的镊子,尖端比针尖还细,稳定得不可思议。那镊子正探入表壳深处,极其轻微地拨动着某个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微小部件。他的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枚极小的螺丝,正尝试着将它旋入一个同样微小的孔位。每一次呼吸都放得极轻缓,仿佛怕惊扰了那沉睡百年的精密灵魂。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窗外的车流声、人声被厚厚的墙壁和满屋的旧物隔绝,只剩下台灯电流细微的嗡鸣,镊子偶尔碰触金属发出的极轻的“叮”声,以及他专注得近乎虔诚的呼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静谧,混合着机油、金属和旧木头的气息,沉重,却又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屏住呼吸,看着那枚细小的螺丝,在他稳定到可怕的指尖下,一点点、一点点地旋入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孔洞。终于,“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如同一个完美的句点。他紧绷的肩膀线条,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瞬。
也就在这一刻,他仿佛才察觉到我的存在。那双一首低垂凝视着机芯的眼睛抬了起来。
台灯橘黄的光晕映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双……很深的眼睛。不是颜色上的深,而是像沉静的潭水,望进去仿佛能看到时光沉淀下来的重量。眼瞳是深褐色的,目光并不锐利,甚至带着一点刚脱离高度专注的茫然,但其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地越过我精心构筑的、名为“沈嘉禾博士”的理性外壳,触碰到内里某些连我自己都刻意忽略的、柔软而疲惫的东西。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像是精密运转的钟表里,突然卡进了一粒细微的砂砾。那是一种陌生的、被强行拽离既定轨道的失重感。
“抱歉,”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带着点长久沉默后的微哑,却出奇地温和,“没注意到您进来。有什么能帮您的?”
我的大脑有几秒钟的空白。深瞳-R1让我来这里,就为了看这个男人修一块破表?荒谬感像气泡一样涌上来。我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说辞——比如“随便看看”——卡在喉咙里。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回他指间那只打开的怀表上。复杂的齿轮在暖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脆弱又坚韧。
“……这块表,”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带着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迟疑,“很特别?”
他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怀表,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如同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却让那张略显冷硬的面孔瞬间柔和了许多。
“一百多年了。”他轻轻了一下黄铜表壳边缘磨损的弧度,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一个老伙计。里面的‘心脏’出了点问题,走得不太准了。”
心脏。这个拟人化的词从他口中说出来,自然而然。在深瞳科技,我们谈论AI的“情感模块”、“决策核心”,却从不称之为“心脏”。冰冷和温热的界限,在这个昏暗拥挤的空间里,似乎变得模糊不清。
“走得不准?”我下意识地追问,语气里带着属于研究者的探究本能,“是游丝的问题?还是轴尖磨损?精度可以校准吗?”一连串的技术术语脱口而出,仿佛这样就能重新抓住熟悉的、安全的逻辑链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