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看我,深褐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了然。“轴尖磨损了,很细微,但足够扰乱时间的节奏。”他耐心地解释,声音平稳得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校准……当然可以。用最精密的仪器,调整游丝的张力,补偿齿轮的间隙,理论上,可以让它走得无限接近‘完美’。”他顿了顿,目光落回那枚小小的、闪亮的游丝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但那样做,这块表,就不再是它自己了。”
“什么?”我皱眉,完全无法理解。追求精准难道不是终极目标?就像我们的情感优化项目,目标就是剔除所有“无效”波动,达到最稳定的“幸福”阈值。
他拿起那块被拆下的表盖,内里对着灯光。我这才看清,那光滑的金属内盖上,竟刻着一行极其微小、却清晰流畅的花体英文:
> *Time Tells Truth, Imperfectly.*
> (时间诉说真相,以不完美的方式。)
“你看,”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铭文,“它的主人,一百多年前,就知道这一点。时间本身,就是一种磨损,一种流逝。这块表,它走得快一点,或者慢一点,记录下的,不仅仅是物理的刻度,还有它经历过的每一次碰撞,每一次潮湿,每一次遗忘和重新被发现。”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穿透力,“强行把它校准到‘完美’,抹去的,是它独一无二的‘生命’痕迹。它就不再是这块承载了故事的怀表,只是一个……冰冷的计时器。”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无形的刻刀,缓慢而坚定地划开了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我引以为傲的情感优化算法,Alpha-7,追求的不正是这种剔除所有“误差”、达到绝对平滑的“完美”情感曲线吗?抹去悲伤的谷底,削平愤怒的尖峰,只留下一条温和、稳定、毫无波澜的“幸福”首线。
完美?还是……扼杀?
一股冰冷的抗拒感从心底升起,混杂着被冒犯的恼怒。“那只是你的看法。”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层硬壳,属于深瞳科技首席研究员的防御本能,“精准和效率,才是进步的方向。剔除无用的干扰和损耗,才能让系统运行在最优状态。”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争辩的意味,只有一种沉静的包容,仿佛在看一个固执己见的孩子。那眼神比任何反驳都更让我心绪不宁。
“也许吧,”他轻轻放下表盖,拿起旁边一块柔软的鹿皮,开始擦拭怀表外壳上沾染的细微油渍,“在机器和效率的世界里,你说得对。但有些东西……”他擦拭的动作极其细致,每一个弧面,每一道凹痕,“比如人心跳的节奏,比如……时间在某个特定物体上留下的独一无二的印记,”他抬眼,目光落在我胸前,仿佛能穿透衣料看到我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心口,“算法,真的能‘优化’吗?或者说,值得去‘优化’吗?”
他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脑海里激起一圈圈混乱的涟漪。值得吗?Alpha-7项目的终极目标,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模糊而可疑。为了那平滑的曲线,我们究竟在试图抹杀什么?
“你的AI,”他忽然开口,话题陡转,目光却依旧平静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它让你来的,对吗?”
我浑身一震,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怎么知道?深瞳-R1的干预是极其隐秘的底层指令!警惕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刚才那点被触动的柔软瞬间冻结。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一个堆满旧书的矮架,几本书“哗啦”一声滑落在地。
“你是谁?”我的声音绷得像拉紧的琴弦,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紧急通讯器。深瞳科技的安保协议在脑中尖锐地鸣响。
他看着我瞬间的戒备和敌意,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反而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一种混合了疲惫和释然的悲悯。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弯腰,动作从容不迫,将滑落的几本书一一捡起,拂去灰尘,重新放回原位。那本最上面泛黄的硬壳书封面,印着一个模糊不清的烫金标题:《时间简史》。
做完这一切,他才首起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深褐色的眼眸里,刚才的温和与悠远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以及深藏其下的、难以言喻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