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紫宸殿内,老丞相跪伏在地,声音颤抖:"虞氏女乃罪臣之女,若公然册封为公主,朝野必将非议!更何况她与陛下..."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皇帝手中的朱笔"啪"地折断,墨汁溅在奏折上,像一滩污血。他抬眼看向跪了一地的大臣,目光最终落在赵德全身上:"都退下。"
待殿内只剩君臣二人,老丞相才敢继续:"老臣知陛下心中愧疚,但当年之事若被翻出,动摇的是国本啊!"
皇帝沉默良久,眼中怒火渐熄,化为深深的疲惫:"那依卿之见?"
"不如..."老丞相压低声音,"暂且以御前女官名义安置,日后再作打算。"
御笔在诏书上划出一道沉重的痕迹——"虞氏容歌,淑慎性成,勤勉柔顺,着充御前尚义,随侍紫宸殿。"
就这样,虞容歌成了大周朝最特殊的一位"女官"。
紫宸殿偏殿被辟为她的居所,与皇帝寝殿仅一廊之隔。每日寅时,她需穿戴整齐,前往正殿伺候笔墨;夜半时分,才能回到那间华丽却寂寞的厢房。
"姑娘,这是尚宫局送来的衣裳。"青萍捧着几套素色宫装进来,脸上带着几分不忿,"她们竟敢给姑娘准备这等粗劣衣物!"
虞容歌抚过那粗糙的布料,淡然一笑:"比我预想的要好多了。"至少不是囚衣。
青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声,为她梳起端庄的女官发髻,簪上一支素银簪子。
"陛下宣虞尚义进见——"
赵德全尖细的嗓音从殿外传来。虞容歌深吸一口气,跟着引路太监走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堂。
紫宸殿内,熏香袅袅。皇帝正在批阅奏折,见她进来,目光微微一亮,又迅速恢复威严。
"臣女参见陛下。"虞容歌规规矩矩地行礼,刻意保持着生疏的距离。
"免礼。"皇帝放下朱笔,"过来研墨。"
虞容歌垂首上前,执起那块上好的松烟墨,在砚台中轻轻画圈。墨香氤氲中,她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不时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太过复杂,让她不敢抬头对视。
"昨夜睡得可好?"皇帝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虞容歌手腕一颤,墨汁溅出少许:"回陛下,尚可。"
"朕命人换了新的锦衾,可还舒适?"
"谢陛下关怀,很舒适。"
一问一答间,虞容歌心中酸涩。这些琐碎的关怀,本应是父亲对女儿的日常问候,如今却要藏在君臣礼仪之下,如做贼一般。
"陛下!萧贵妃娘娘求见!"殿外突然传来通报。
皇帝眉头一皱:"宣。"
虞容歌识趣地退到屏风后,却仍能透过薄纱看到一位华服美人摇曳而入。萧贵妃约莫三十出头,容貌艳丽非常,眉间一点朱砂更添风情。
"臣妾参见陛下。"萧贵妃盈盈下拜,眼波流转间尽是妩媚,"听闻陛下新得一位女官,特来道贺。"
皇帝神色淡淡:"爱妃消息倒是灵通。"
"这宫中哪有什么秘密?"萧贵妃轻笑,"只是臣妾好奇,什么样的绝色佳人,能让陛下破例安置在紫宸殿?"她目光扫向屏风,意有所指。
"虞氏乃忠良之后,朕念其父功绩,特予优待。"皇帝语气转冷,"爱妃若无他事,便退下吧。"
萧贵妃笑容僵在脸上,勉强行礼告退。临走时,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屏风,眼中寒光让虞容歌不寒而栗。
待萧贵妃离去,皇帝长叹一声:"你不必怕她。"
虞容歌从屏风后走出:"臣女并非惧怕,只是不想给陛下添麻烦。"
"麻烦?"皇帝苦笑,"朕是天子,连自己的...女官都护不住吗?"
那短暂的停顿刺痛了虞容歌的心。她清楚地知道,在那个空档里,皇帝想说的绝不是"女官"二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虞容歌逐渐习惯了紫宸殿的生活。每日清晨伺候笔墨,午后整理奏章,傍晚陪皇帝下棋...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却是暗流涌动。
后宫的嫔妃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御前女官"充满猜忌。御膳房送来的饭菜时常是冷的,尚衣局"忘记"更换季的衣裳,走在宫道上总会遇到"不小心"泼来的水...
最令虞容歌心惊的是,她开始频繁地"偶遇"各位皇子公主。
"你就是父皇的新宠?"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皇子拦住她的去路,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讥诮,"母妃说你是个不要脸的贱人!"
虞容歌强忍心痛,福身行礼:"参见殿下。"
"本殿下跟你说话呢!"小皇子突然推了她一把,"滚出紫宸殿!那是本殿下和母妃该住的地方!"
虞容歌踉跄几步,扶住廊柱才没跌倒。抬眼时,却看见皇帝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脸色阴沉如墨。
"父皇!"小皇子立刻换上天真笑脸,"儿臣在跟虞尚义玩耍呢!"
皇帝大步走来,先看了眼虞容歌确认无恙,然后蹲下身与小皇子平视:"朕有没有教过你,要尊重宫人?"
小皇子眼珠转了转:"可是母妃说..."
"朕在问你。"皇帝打断他,声音不怒自威。
小皇子瘪了瘪嘴,眼泪说来就来:"儿臣知错了..."
皇帝神色复杂,最终只是轻叹一声:"回去抄《弟子规》三遍,明日呈给朕看。"
待小皇子离去,皇帝转向虞容歌:"疼吗?"
"不疼。"虞容歌勉强一笑,"殿下年纪小,不懂事。"
"他不是不懂事,是被教坏了。"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他母妃...罢了,不提这个。今日朕教你批阅奏章。"
这是皇帝第一次让她接触朝政。虞容歌惊讶地抬头,正对上皇帝温和的目光:"陛下,这不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皇帝执起她的手,引她到御案前,"看这道奏折,你觉得该如何批复?"
虞容歌的手在皇帝掌心中微微发抖。这是十七年来,他们第一次真正的肢体接触。她能感觉到皇帝的手很大,很暖,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和虞丞相的手很像。
"臣女...不知。"她声音发颤。
"别怕。"皇帝轻声鼓励,"按你的想法说。"
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转眼己是日暮西沉。虞容歌专注地听着皇帝讲解,不知不觉竟伏在案上睡着了。
朦胧中,她感觉有人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那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像极了婉娘。"皇帝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女..."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手背上,像是眼泪。
虞容歌不敢睁眼,生怕惊扰这一刻的温情。首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抬起头,看着手背上那滴己经干涸的泪痕,心中五味杂陈。
夜深人静,虞容歌对镜自照。镜中的自己,眉目间确实有几分皇帝的神韵。她轻轻抚摸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唇...试图找出更多与那个被称为"父皇"的男人相似的地方。
"姑娘,该歇息了。"青萍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中捧着一碗安神汤,"明日还要早起。"
虞容歌接过汤碗,却没有立刻喝下:"青萍,你在宫中多久了?"
"十年了。"
"那你可曾见过...我母亲?"
青萍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奴婢入宫时,虞夫人早己离宫多年。"
"是吗..."虞容歌轻啜一口汤药,突然问,"陛下待我母亲如何?"
"姑娘!"青萍脸色大变,"这话可不能乱问!"
虞容歌苦笑。看来母亲的往事,在宫中仍是禁忌。
次日清晨,她在御花园"偶遇"了小皇子。这一次,孩子身边没有随从,正笨拙地想要摘取树上的梨子。
"殿下小心!"虞容歌忍不住出声。
小皇子吓了一跳,转头见是她,小脸立刻垮下来:"怎么又是你!"
"臣女帮殿下摘梨可好?"虞容歌柔声问。
小皇子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虞容歌轻松摘下一个金黄的梨子递给他,孩子接过,突然说道:"母妃说要赶走父皇喜欢的姐姐,就是你吧?"
虞容歌心头一震:"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才不怕!"小皇子咬了口梨子,含糊不清地说,"父皇最近都不来看母妃了,母妃天天哭...都怪你!"
虞容歌不知该如何回应。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宫女呼唤小皇子的声音。
"我走了!"小皇子转身跑开,又突然回头,"其实...你比母妃说的好看多了!"
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虞容歌心中酸涩。大人的恩怨,何苦牵连无辜孩童?
回到紫宸殿,皇帝正在大发雷霆。一封奏折被摔在地上,墨迹淋漓。
"岂有此理!竟敢弹劾朕私德有亏!"皇帝怒不可遏,"赵德全,去查查这御史是谁的人!"
赵德全捡起奏折,小心翼翼地回答:"回陛下,李御史...是萧国公的门生。"
"果然如此!"皇帝冷笑,突然注意到站在殿口的虞容歌,神色稍霁,"你回来了。"
虞容歌行礼如仪:"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哼,这些人巴不得气死朕!"皇帝挥手示意赵德全退下,待殿内只剩二人,才叹道,"你可知他们弹劾朕什么?"
虞容歌摇头。
"说朕将你安置在紫宸殿,有违礼制。"皇帝苦笑,"他们哪知道..."
哪知道我们是父女。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虞容歌心知肚明。
"陛下,不如让臣女搬去别处?"她轻声提议,"以免..."
"不必!"皇帝断然拒绝,"朕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还算什么天子!"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不过...近尽量少出紫宸殿。萧家不会善罢甘休。"
虞容歌点头应下。她早该知道,在这深宫之中,平静从来都是假象。
当晚,青萍伺候她更衣时,突然低声道:"姑娘,奴婢今日看见萧贵妃身边的嬷嬷在打听您的事。"
"打听什么?"
"问您每日起居,爱吃什么,用什么香..."青萍忧心忡忡,"奴婢总觉得不对劲。"
虞容歌握紧了手中的梳子。在这深宫之中,喜好习惯被摸清,往往意味着死期将至。
"青萍,"她突然问,"若有一日我遭遇不测,你会帮我吗?"
青萍跪了下来:"姑娘何出此言?奴婢这条命都是姑娘的!"
虞容歌扶起她,没有多言。夜深人静时,她取出藏在枕下的龙纹玉佩,轻轻。"承天"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仿佛在提醒她——这深宫之中,无人可信,包括那个想认却不敢认她的"父皇"。
窗外,一轮残月高悬。紫宸殿的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