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雪的目光在阿子涂着酒红甲油的指尖与丈夫紧绷的下颌线之间来回游移,客厅里水晶吊灯的光突然变得刺目。她看着阿子用银勺搅动碗里的栗子羹,琥珀色的汤汁顺着勺柄蜿蜒而下,在桌布上投出扭曲的暗影,恍惚间竟觉得那晃动的影子像极了阿子眼底捉摸不透的笑意。
“仁心医院的标本转运......”阿子的话音裹着蛇信般的嘶嘶气音,顺着耳蜗往她天灵盖钻。朱小雪歪着头,刚要开口询问,却在余光里看见阿超骨节暴突的手指死死箍住青瓷杯。
他的指缝间蜿蜒的水珠像无声的冷汗,顺着笔挺西裤的褶皱洇出深色水痕,宛如某种不祥的暗喻。
如果不是看到妻子脸上交织着疑惑与欣慰的复杂神色,阿超是要追问的。可是,朱小雪的眉眼间略显憔悴,显然听不懂仁心医院与标本、数据之间的关联。而当得知阿子也在仁心医院,能和朱小爱相互照应时,一丝欣慰如微弱的光,短暂驱散了她眼底的担忧。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缓缓放下茶杯。陶瓷与檀木茶几碰撞的闷响里,他伸手拍了拍朱小雪的肩膀,掌心传来的温度却比往常更灼人。
“别听她瞎说,医院的事儿复杂得很,你别多想,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就行。”
阿超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像冬日里裹着冰碴的风,强行压下尖锐棱角。可喉结滚动时,吞咽下的苦涩只有自己知道。
那些藏在朱小爱笔记本里的A007车牌、深夜转运的病原体、还有仁心医院地下室未解密的文件,此刻都如巨石般压在他心口。
暮色在玻璃窗上晕开裂痕时,阿超想起手机里那个永远打不通的号码,终于印证了心底悬了半月的猜测。吴海突然的不辞而别、连夜注销的社交账号,还有那部始终处于关机状态的手机,绝非偶然。
指尖无意识着手机壳上的卡通贴纸,是朱小爱去年生日硬塞给他的。
“死鸭子嘴硬,逞强的家伙。”阿超喉结滚动两下,把这句腹诽咽回胸腔。酸涩如潮水漫过心口,恍惚间,那个总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的身影,正隔着雾气朝他张望。
朱小雪盯着丈夫眼底强撑的平静,喉间滚动的疑问又被咽回肚里。朱小爱那句"本来打算搬出去"的叹息,阿超提到吴海带着贺媛媛母子突然离城的消息,此刻在她脑中翻涌。
阿子口中那些关于医院的隐秘,与丈夫刻意安抚的话语如乱麻般缠绕,让她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不祥的预感几乎要冲破胸腔。
阿超看着妻子欲言又止的模样,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他何尝不想冲进仁心医院,揪出朱小爱,问清所有真相?何尝不想把朱小爱安排在自己的眼下,确保万无一失。
可每次瞥见妻子深夜偷偷抹泪,看见小宝抱着朱小爱的玩偶不肯入睡,那些冲动便化作无声的叹息。就像朱小爱从不肯透露分毫危险,把所有秘密锁进阁楼和心底。他也只能把焦虑藏进深夜未熄灭的烟头里,独自承受。
待阿子抱着康康上楼,阿超站在玄关处,望着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远处仁心医院的霓虹在雨幕中明灭,像极了朱小爱离开那晚,她眼中隐忍又倔强的光。
他摸出手机,微信里,朱小爱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别让我姐知道,我可以处理。”
当晚,朱小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长的阴影。
阿子在饭桌上的每一句话,都像细小的银针,不时扎进她的心脏。小宝撕心裂肺的哭喊、阿超强压怒火的紧绷神态,还有始终无人接听的电话,在她脑海中循环播放,搅得她无法入眠。
可是,她想到小爱在医院有阿子照应,她又忍不住在黑暗中轻轻叹了口气,将冰凉的手贴在脸颊上。二十几年的风雨晨昏里,她们早将彼此的命运织成了同一张网。
即便朱小爱与她并无血缘羁绊,这份超越血脉的亲缘,早己在无数个相互扶持的日子里,化作比血缘更坚韧的纽带。
凌晨西点,老式挂钟发出沉闷的报时声。朱小雪为爱人掖了掖被角,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厨房的月光为她披上一层银纱。
她揭开冰箱时,冷藏层的冷雾裹着食材的气息扑面而来。恍惚间又看到了小时候的小爱,总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为数不多的食物。
案板上,她手中的刀起起落落,鲜嫩的排骨被整齐地剁成小块,每一刀都饱含着她对妹妹的疼爱。
翠绿的青菜在沸腾的水中舒展,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水珠顺着镜框滑落,滴在围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宛如她此刻复杂难辨的心情。
她一边忙碌,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等小爱吃到这些她最爱吃的菜,一定会像小时候那样,笑得眉眼弯弯。
朱小雪很欣慰,这个早晨的家里没有硝烟,他还破天荒的载着阿子。当车子碾过结霜的柏油路,在仁心医院锈迹斑斑的铁门前缓缓停下。
阿超突然开口:"昨晚你说的U盘,到底藏着什么?朱小爱从哪儿搞到的?和仁心医院有什么关系?"
后排的李子熙盯着阿超的侧颜,抬头看向驾驶座位。通过后视镜,她确认对方瞳孔里的疑惑并非作伪,紧绷的脊背才卸去几分力道。
只是,那个总爱揪着姐姐衣角的朱小爱,这次为什么要独自吞下秘密?如果,他们不知道这件事,她是透漏还是佯装下去?
"姐夫可别问我,我一个小文员能知道什么?倒是小爱姐,最近总和要好的同事在一起,说一些事情,我只知道张总格外留意她......"
引擎轰鸣声尚未消散,阿超的瞳孔突然剧烈收缩。透过蒙着薄霜的车窗,那抹熟悉的身影在仁心医院侧门的阴影里。
朱小爱裹着浅灰棉袄,睫毛上凝结的冰晶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恍若冬日里一株摇摇欲坠的铃兰。
这个场景骤然刺破记忆的屏障,将他拽回七天前那个刺痛的午后。
那天,她一言不发地将跑车钥匙放在星途公司前台,引擎盖还残留着最后一次保养时他亲手打的蜡。若不是他撞见,恐怕,朱小爱也不会打招呼。
"专程从城西跑来就为还车?"阿超扯松领带的动作带着隐忍的烦躁,西装袖口滑落间,朱小雪送的银表折射出冷冽的光。
"嫌奔驰小跑不够档次?还是终于受够被人养着的日子了?"尾音裹着汽油味的腥涩,在零下五度的空气里凝成尖锐的冰棱。
"楼下窄,停不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在寂静的车库里激起细微的回响。
阿超上前两步,皮鞋尖碾碎地面的枯叶,喉结在领带下滚动:"搬到哪里了?连个车都停不下,地址给我。"他的语气带着不耐,却在尾音处无意识放软,像是怕惊飞了眼前的鸽子。
朱小爱咬着嘴唇,公司前台的灯光在阿超镜片上投下冷光,却遮不住他瞳孔里跳动的关切。
然而,朱小爱的沉默像把钝刀,在两人之间来回拉锯。阿超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说啊!是不是觉得花我的钱不舒服?还是想在小雪面前演自立人设?早就说过,你姐傻,别顺着她,可你倒好!"
他的吼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却在看见她睫毛剧烈颤动时,突然松开手。
朱小爱后退半步,抵在冰冷的前台大理石边缘。她想起,小宝出生那夜,阿超对吴海的叹气:"到底不是亲的,为了落户,小雪差点跪下来......"。
"我只是......"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看着阿超眼底翻涌的怒意。关于出租屋潮湿发霉、关于商务车深夜尾随的恐惧,在看到对方手机屏保,姐姐的笑容时,突然哽住。
"只是什么?拖油瓶当够了,想换个清高的活法?我告诉你,朱小爱——"阿超逼近一步,却在脚尖碰到她掉落的公交卡时,眼神骤然一滞。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朱小爱心口。她看着阿超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想起姐姐在电话里说"你姐夫最近压力大,过几天就好了,不要在意,好不好?"
她太清楚姐姐语气里那抹小心翼翼的为难,那些未说出口的歉意,像带刺的藤蔓将她紧紧缠绕。
归根结底,若不是贺媛媛,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竟然害的姐姐失去过一个孩子。
她才是幸福生活的既得利益者,是她亲手撕开了姐姐平静生活的假象,那些如影随形的愧疚,早己在心底生了根。
她喉间挤出破碎的呜咽,"对不起......"转身踉跄着冲向门口。
身后传来桌椅翻倒的声响,混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在玻璃门被撞开的瞬间,一句咬着牙的叮嘱刺破喧嚣:"至少......搬去有监控的小区......"
公交车上,她摸出手机给朱小雪发消息:"姐,车还给姐夫了,现在不好停车,我这技术也不行。改日回家,最近有点忙。"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眼前的湿气模糊了未发出的"想你"二字,像她此刻破碎的倒影。
想到这些,阿超的胸口像被一团湿棉花堵住,闷得透不过气。曾经像影子般跟在朱小雪身后的朱小爱,如今却像只惊弓之鸟,见他就躲。她眼底藏着的秘密像团迷雾,而仁心医院暗流涌动的事态,更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他困在层层谜团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