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秋雨缠绵第三日，连檐角的铜铃都凝着水珠。苏晚踩着没踝的泥泞转过街角，木屐底的防滑齿槽里嵌满黑泥，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闷响。怀里揣着的毛袜被体温焐得微暖，那是兰兰用西北驼绒织的，袜底绣着歪扭的太阳纹，针脚间还沾着未拍净的沙砾。
李默府邸的朱漆门在雨幕中半掩着，门房探出头时，八字胡上挂着雨丝，看见苏晚裙角的泥浆，眉头皱得像个酸梅："我家老爷不见生人。"
"我是清欢书院的苏晚。"她掀起衣襟，露出里面打了三层补丁的粗布褂子，"这毛袜是西北灾民的心意，劳烦通传。"毛袜上的驼绒在雨雾中泛着柔和的光，门房的目光在太阳纹上顿了顿，八字胡动了动，侧身让她进门。
穿过三进院落，雨打芭蕉的声音越来越密。苏晚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看见廊下晒着的书册用镇纸压着，每一页都透着墨香。书房的槅扇门虚掩着，透过纱帘能看见个苍老的身影坐在圈椅里，手指正着案头的白玉镇纸，镇纸上刻着"首方大"三个字。
"苏姑娘，请。"门房掀起帘子，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
李默抬起头时，苏晚正跪在青砖地上，膝盖硌着砖缝里长出的青苔。老臣的头发全白了，用一根紫檀木簪子绾着，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般深刻，唯独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烛火。"办书院不难，"他的声音沙哑如磨损的竹简，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沉淀，"难的是让那些老顽固闭嘴。"
案头的青铜香炉飘出龙涎香，苏晚望着窗外被雨水压弯的芭蕉叶，想起王举人在告示栏前挥舞折扇的模样。"所以才来请老大人。"她伏下身，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青砖，"只要您肯任名誉院长，哪怕只是挂个名......"
"挂名？"李默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侍女连忙上前递过参汤，白玉汤盅碰在他骨节突出的手上，发出清响。"老夫致仕十年，"他推开汤盅，手指指向窗外，"你看那芭蕉叶，落了还能肥土，挂名的官，不如路边的石子。"
雨势突然大了起来，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苏晚的手指抠进砖缝，指甲缝里渗进冰冷的雨水。她想起昨天虎娃娘攥着半把棉籽来报名时，眼里那种既渴望又怯懦的光。"老大人，"她突然抬头，雨水顺着发梢滴在衣襟上，"我不要您做石子，我要您做灯塔。"
李默的目光从芭蕉叶上收回，落在她沾满泥点的脸上。"灯塔？"
"西北的灾民靠羊毛活下来，"苏晚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可这世道，得靠笔墨才能不被人踩。您是三朝老臣，您的名字挂在书院门口，不是让孩子们仰望，是让那些说'女子不能办学'的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教化。"
书房里静得只能听见雨声。李默盯着苏晚袖口露出的棉绒——那是她昨夜给学生缝补书包时沾上的，突然抓起身边的拐杖，拄着走到书案前。狼毫笔在砚台里饱蘸浓墨，墨汁滴在案头的规划图上，恰好落在她画的藏书楼位置。
"清欢书院"西个大字落在桑皮纸上时，笔锋苍劲得能划破纸背。"老夫答应你，"李默把笔一掷，墨点溅在苏晚的裙角，开出一小朵墨花，"但有个条件：每月初一，你得亲自来给老夫讲书院的事。"
苏晚猛地抬头，看见老臣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讲得好，老夫给你题字；讲不好，"他顿了顿，拐杖重重敲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老夫就用这根拐杖，砸了你的牌匾。"
雨声不知何时小了些，檐角的铜铃又开始轻轻摇晃。苏晚磕头时，额头碰在李默题字的桑皮纸上，能闻到新墨混着雨水的味道。她想起三年前在朝堂外远远见过李默一次，那时他身着朝服，怒斥贪官的声音隔着宫墙都能听见。如今这根乌木拐杖斜靠在书案边，比任何刀剑都更让她感到力量。
"谢老大人。"她起身时，看见李默正望着窗外的芭蕉，雨水顺着叶脉滑落，在泥土里砸出小小的坑。门房在廊下候着，手里捧着件蓑衣，看见她裙角的墨点，八字胡翘了翘，终究没说什么。
走出李府时，雨己经停了。苏晚把桑皮纸小心折好揣进怀里，感觉到规划图上"清欢书院"西个字的墨迹透过粗布，熨帖着她的心脏。街角的积水里映着半边晴空，她想起兰兰听说老臣答应时，眼里亮起来的光，突然加快了脚步，木屐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