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过,清欢书院的屋檐下就聚满了人。苏晚在烛火下抖开新做的蓝布衫,粗棉布上还留着浆洗后的硬挺,领口处细密的针脚是她昨夜借着油灯缝的。衣摆下隐约露出块褪色的补丁——那是用旧棉袍改的,针脚却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
"苏姑娘,鼓架扎好了!"张货郎的声音从院里传来,带着清晨的沙哑。他扶着临时用槐木搭的鼓架,牛皮鼓面蒙得紧绷,昨晚新刷的桐油还泛着光,混着晨露的潮气,散发出刺鼻的香。
苏晚系好布衫的盘扣,露出胳膊上深浅不一的晒痕。那是去年在棉田晒的,如今被新布衫遮住一半,却在挽起袖子时清晰可见。她接过张货郎递来的鼓槌——那是用桑木削的,手柄处缠着防滑的粗麻。
"敲。"她只说了一个字,指尖却在鼓槌上颤了颤。七岁那年,她扒着私塾的窗缝看哥哥念书,被爹揪着耳朵拖回家,手心挨了三戒尺的疼,突然从记忆里涌上来。
第一声鼓响震落了屋檐的露水。秋虫被惊得噤声,远处的棉田传来晨鸟的惊飞声。苏晚看着底下仰起的小脸,百来双眼睛在晨光里亮得像星子。虎娃站在最前排,手里攥着桑皮纸订的课本,纸边被他捏得发皱。
"今天,你们都是清欢书院的学生了!"她的声音穿过鼓余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可我娘说,女子不能读书......"角落里响起细若蚊蚋的声音。扎羊角辫的丫头往人后缩了缩,红头绳上还沾着昨晚编草绳留下的草屑。
苏晚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时,蓝布衫的下摆扫过地上的泥痕。"你叫兰兰,对吗?"她替丫头理好歪扭的发辫,指尖触到粗布发绳上的补丁,"在这里,只论学问,不论男女。明天起,你可以跟虎娃一起坐在前排。"
兰兰猛地抬头,眼里的怯意被惊讶取代。苏晚看见她袖口露出的冻疮疤痕,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拿起笔时,手心也是这样的裂口。
墙角的阴影里,王举人攥着卷檄文,指节捏得发白。檄文上"女子乱教,有违祖制"的墨字还透着潮气,纸边被他磨出了毛。当拄着拐杖的李默出现在月洞门时,他下意识地往槐树后缩了缩,却看见老臣身后跟着的刘夫子,正带着学生们翻开课本。
"人之初,性本善......"孩子们的声音参差不齐,有的拖长了调子,有的念得飞快,却像春雨落进久旱的土地,在晨雾里漾开圈圈涟漪。兰兰的声音最细,却努力跟着念,舌尖抵着上颚的认真模样,让苏晚想起棉苗破土时的倔强。
她拿起朱砂笔,那是用西北驼骨做的笔杆,笔头是刘夫子省下的狼毫。虎娃仰着小脸,睫毛上还挂着露水,紧张得闭上了眼睛。朱砂点在额头的瞬间,孩子突然睁开眼,眼里映着苏晚鬓角的碎发。
"这叫开智,"苏晚的声音放柔,"以后你就是读书人了。"
虎娃的手指蹭过额间的红点,突然"哇"地哭出来。"苏姐姐,"他抽噎着,"我爹说读书人不用下地......"
"不,"苏晚替他擦掉眼泪,指腹触到孩子脸上的泥渍,"读书人更要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她指向远处泛着白浪的棉田,晨风吹过,棉桃裂开的沙沙声清晰可闻,"你们读的每一个字,都跟那些棉花一样,是汗珠子换来的。"
王举人后退半步,靴底踩进泥坑里。手里的檄文滑落在地,墨字被泥水晕开,"乱教"二字糊成一团,像个尴尬的笑。他看见虎娃攥着苏晚的衣角,把眼泪蹭在她的蓝布衫上,而李默正拄着拐杖走上前,在虎娃的课本上用朱砂批了个"好"字。
晨雾渐渐散去,清欢书院的匾额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苏晚看着孩子们凑在一起看课本,兰兰用树枝在地上教虎娃写"人"字,突然觉得这面鼓敲下去,震碎的不只是清晨的薄雾。王举人悄悄离开的脚步声被读书声淹没,而她袖口的补丁在风里轻轻晃动,像一面小小的旗,插在这片终于迎来晨光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