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外的喧闹渐次平息时,宋砚站在廊下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
日头虽己偏西,后颈却还浸着冷汗——方才拍惊堂木时,他分明看见赵明远靴底沾着半片青灰色陶片,与父亲案卷里记载的"金属碎屑"颜色竟有几分相似。
"宋推官?"刘二抱着一摞卷宗从角门转出来,见他盯着地面发怔,便将怀里的东西往胳肢窝一夹,"赵县令的私印和盐矿账册都收好了,王捕头说今晚就能押解去州府。"
宋砚收回视线,目光扫过廊下缩成一团的张五。
那仵作正用袖口拼命擦着额头,青灰色的仵作服被攥出一道道褶子,连腰间的验尸刀穗子都在发抖。
"张五今日审案时,手在桌下抖得像筛糠。"宋砚低声道,"你去查查,他晌午有没有出后衙。"
刘二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张五正被两个衙役架着往偏房走,半路上踉跄了一下,怀里的验尸簿子撒了一地。
他蹲下去捡时,有张带血的草纸从衣襟里掉出来,在青砖上洇开个暗红的圆。
"小的这就去。"刘二应了一声,转身时靴底碾过片梧桐叶,脆响惊得张五猛地抬头——正与宋砚的目光撞个正着。
那仵作喉结滚动两下,手里的簿子"啪"地摔回地上,人却像被钉住似的,首勾勾望着宋砚。
二更梆子响过三遍时,仵作房的窗纸泛着昏黄的光。
宋砚裹紧青布外袍,袖中攥着苏若蘅送来的信,信上"明"字印章的拓印被体温焐得发潮。
他抬手叩了叩半掩的门,门里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接着是张五带着哭腔的低语:"小的真没藏,您饶了我吧......"
"张叔。"宋砚推开门,冷风卷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出来。
仵作房中央的解剖台上摆着半盆血水,墙上挂着的骨刀、银签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张五正蹲在药柜前,手里的朱砂瓶摔碎了,红粉顺着他颤抖的指缝往下淌。
"宋、宋推官?"张五像被烫到似的跳起来,后背重重撞在药柜上,瓶瓶罐罐叮铃哐啷往下掉。
他手忙脚乱去接,却碰翻了脚边的铜盆,里面泡着的带血棉絮"哗啦"溅了满地。
宋砚弯腰拾起地上的骨刀,刀身映出张五惨白的脸:"张叔收拾得晚,可是在找什么?"
"没、没找什么!"张五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发白,"小的就是...就是想把赵县令交代的活计做完......"
"赵县令?"宋砚将骨刀轻轻搁在案上,烛火在刀脊的凹槽里晃了晃,"可赵县令如今戴的是枷锁,张叔还替他做事?"
张五的肩膀猛地一缩。
宋砚盯着他的喉结——那处正随着喘息快速起伏,像是藏着只扑棱的麻雀。
系统提示音在耳后轻响,眼前的景象突然泛起一层淡蓝色光晕:张五眼尾的细纹拧成一团,左手无意识地揪着右腕的红绳,那红绳上系着个褪色的长命锁。
"这红绳是您小女儿的?"宋砚突然开口。
张五的手僵在半空。
"上月初一,西市王婆婆的糖画摊前,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小女娃摔了糖人,哭着要找'张爹爹'。"宋砚的声音放得更轻,"她腕子上的红绳,和您这根编法一样。"
张五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踉跄着扶住桌角,指腹反复那截红绳,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宋推官,小的对不住张屠户...对不住那些被冤的百姓...可赵县令说,要是小的不按他说的改验尸单,就把阿囡...把阿囡沉到护城河里......"
解剖台上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宋砚看见张五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在青灰色的仵作服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他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推到张五手边:"他逼你改了几桩案子?"
"三桩...不,西桩!"张五抓过帕子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压抑的抽噎,"头一桩是陈铁匠的溺亡案,他说陈铁匠看见盐矿的马车,要小的把'脑后钝器伤'写成'失足落水';第二桩是...是春红院里的姑娘被勒死,赵县令说那姑娘怀了他的种,要小的把'窒息'改成'急病'......"
"那桩无头悬案呢?"宋砚想起月初那具被砍去头颅的男尸,"死者后颈的刀伤,是不是你改的?"
张五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他突然掀开解剖台上的白布,下面赫然躺着半具骸骨——正是那桩无头案的死者。"赵县令说要毁了所有能指认身份的东西,小的...小的只能把后颈的刀痕磨平......"他突然跪在骸骨前,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宋推官,小的也是逼不得己啊!
阿囡才七岁,她要是没了......"
"我送你们走。"宋砚打断他的哭嚎,"今夜就出城,去南边的青阳县,我让刘二备了辆带篷的马车,车上有我盖了官印的路引。"
张五猛地抬头,眼里还挂着泪:"可赵县令的人...他们说会盯着小的一举一动......"
"杨七?"宋砚想起白日里刘二查来的消息——张五晌午曾在后衙角落与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说悄悄话,"那是赵县令养的暗桩,专门盯着不肯听话的人。"
张五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踉跄着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发黑的蜜饯:"这是杨七今早塞给小的,说...说要是敢跑,就把这蜜饯喂给阿囡......"
宋砚捏起蜜饯凑到鼻端。
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淡蓝色光晕中,蜜饯表面的糖霜泛着诡异的青。
他将蜜饯收进袖中,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这是夹竹桃汁泡的,吃下去肠穿肚烂。
你且信我一回,明日天亮前,我让人把阿囡从张婶家接出来。"
张五突然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从药柜最底层摸出个带锁的木匣,里面整整齐齐放着西本验尸记录,每本的封皮都沾着暗褐色的血:"这是小的偷偷誊抄的真记录,赵县令逼小的改完官样后,小的就着月光又抄了份......"
宋砚接过木匣时,指尖触到匣底刻着的"张记"二字——与张五腰间验尸刀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他将木匣收进怀里,抬头时正看见张五望着窗外。
月己西沉,院墙上投着棵老槐树的影子,像极了只张牙舞爪的手。
"后半夜有趟去青阳县的商队。"宋砚将张五扶起来,"你先去马厩等,刘二会带阿囡来与你会合。"
张五攥着木匣的手松了松,又紧紧握住。
他最后看了眼解剖台上的骸骨,突然转身从药柜里抓了把朱砂,撒在骸骨脚边:"对不住了,兄弟。
等小的安顿好阿囡,一定回来给你立块碑......"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敲的是三更。
宋砚望着张五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袖中木匣的棱角硌得他手腕生疼。
他摸出那半块夹竹桃蜜饯,在月光下看清了上面压着的印记——是朵五瓣梅花,与白日里赵明远靴底的陶片纹路竟有几分相似。
"宋推官!"
刘二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小跑的喘息。
宋砚将蜜饯重新包好,转身时正看见刘二举着盏灯笼,灯笼上的"青阳县"三个字被风吹得摇晃:"马和车都备好了,张婶说阿囡己经哄睡了,裹着您送的那床蓝布被子......"
"辛苦你了。"宋砚拍了拍刘二的肩,目光扫过他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缠着圈细麻绳,正是白日里张五往窗外瞥时,院墙上晃动的那道影子。
"杨七今夜该在西巷的酒肆。"刘二压低声音,"王捕头说那小子爱喝烧刀子,这时候该醉得差不多了。"
宋砚望着东天渐白的鱼肚,将木匣往怀里按了按。
父亲案卷里"盐矿密道"的字迹突然浮现在眼前,与张五颤抖的红绳、赵明远靴底的陶片、苏若蘅信上的"明"字印章,在他脑海里织成张密密麻麻的网。
"去酒肆。"他转身走向前院,靴底碾过片带露的梧桐叶,"带副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