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晴,沈念继续前行。
此处荒僻,野草丛生,偶有鸦声掠过枯枝,更添几分森然。她拢了拢肩上的药箱,指尖触到袖中暗藏的银针,心中稍定。
“纵然前路荆棘遍野,亦将坦然无惧仗剑前行。”父亲的话在耳边响起。
“姑娘,山路难行,吃颗梅子解解乏吧。”
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沈念蓦然回首,见一名身着素色劲装的年轻女子立于三步之外,眉眼含笑,掌心托着两颗蜜渍甜梅,在暮色中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那梅子圆润,表皮微微起皱,浸透了糖霜与梅汁的香气——竟与七太子萧璟珩曾赠她的一模一样。
沈念心头微动,抬眸细细打量对方。
女子约莫十八九岁,身形纤秀,腰间悬着一柄短剑,剑鞘乌黑无纹,却隐隐透出寒铁冷光。她站姿看似随意,实则足尖微踮,随时可进可退,显然是练家子。
“这梅子……”沈念不动声色地接过,指尖轻触梅子表面,果然摸到极细微的刻痕——那是萧璟珩独有的标记,一颗梅子藏一个“珩”字。
女子见她识破,笑意更深,低声道:“殿下说,沈姑娘若尝出梅子的来历,便让顾容护送您一程。”
沈念轻轻咬破梅肉,酸甜滋味在舌尖漫开,与记忆中的味道分毫不差。她抬眸问道:“他派你来,是怕我路上遇险?”
顾容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不是怕,除了后面的人,己经有人盯上您了。”
话音未落,山道旁的树丛中传来细微的窸窣声,似有人影闪动。
顾容神色一凛,短剑己无声出鞘三寸,寒光映出她冷肃的侧脸:“沈姑娘,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请跟紧我。”
山径蜿蜒,转过一道青苔斑驳的岩壁,眼前豁然开朗。
“姑娘快看!”女侍卫顾容突然止步,手中长剑“铮“地归鞘。
沈念抬眸,一片绯色烟霞撞入眼帘。曲径尽头竟藏着一处桃花溪谷,千树万树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相间的花瓣随风簌簌飘落,将整条山溪都染成了胭脂色。溪水清可见底,偶有花瓣打着旋儿流过青石,宛如美人眉间朱砂被水晕开。
“这……”沈念手中的药篮滑落在地,几株刚采的灵芝滚出来也浑然不觉。她自幼随父亲药谷采药,却从未见过这般仙境。
顾容抱剑倚在岩边,难得露出笑意:“属下替姑娘守着入口。”
眼前的一切太过美好,美好得让她不敢呼吸。小溪清澈如明镜,溪水两岸百步之内是大片的桃花,溪水倒映着两岸灼灼其华的桃林,恍若天地间悬着两重花海。花瓣窸窸窣窣轻轻地落下,随着溪水飘流……偶有游鱼跃出水面,搅碎一池云霞,又在涟漪荡漾中恢复如初。
桃林隐约处能看到一茅草屋,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古朴典雅,仿佛是一幅美丽的画卷,仿佛每一根草、每一粒土都在诉说着一段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耳边时不时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原来是一顽皮女童在年轻阿爹阿娘怀里嬉戏玩耍。
桃花树下,一家人围桌而坐,尝桃花酥、品桃花酒。阿爹吹箫,阿娘吟唱,少女漫舞。
沈念提着裙角踏入桃林,绣鞋立刻陷入松软的落花中。暖风拂过,枝头花瓣如雨纷扬,有几片沾在她鸦羽般的鬓边。她伸手去拂,却接住一瓣完整的桃花,掌心纹路与花瓣脉络重叠,仿佛命运在此刻显影。
“萧大人说过……”顾容的声音远远传来,“过了这片桃林就是暗香冢。”
沈念指尖的桃花突然变得滚烫。她想起临行前萧璟珩在书房说的话——“暗香冢藏着先贵妃的死因”。可此刻,那些血仇阴谋都被这片桃花隔在了尘世之外。
“你看那株垂枝桃。”她指向溪畔最茂盛的一棵,枝干横斜水面,花开得几乎压弯了枝条,“像不像《桃花源记》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模样?”
顾容没有应答。沈念也不在意,提着裙摆向那株桃树走去。绣鞋踩在厚厚的落花上,每一步都陷进柔软的绯色云絮里。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发高热,梦见自己躺在云朵做的褥子上,也是这样轻软得让人想落泪。
溪边横卧着一截被雷劈过的老树桩,年轮里嵌着几朵刚落下的桃花。沈念拂去浮尘坐下,解下腰间装着银针的革囊,连同系着的药锄一起搁在脚边。此刻她不想当济世的医女,不想做追查真相的探秘者,只想做片刻赏花的寻常姑娘。
“小时候父亲教我背《桃花源记》。”她伸手接住一瓣旋转而落的花,我总问他,“那渔人后来可曾再找到桃花源?父亲便摸着我的头说——”
风忽然转了方向,满树桃花齐齐颤动。沈念不自觉展开双臂,素白广袖如鹤翼舒展。她踮起脚尖,随着飘落的花瓣轻轻旋转。没有琴瑟相和,只有溪水叮咚作伴,可她偏偏跳得极认真,腰间的银铃串发出细碎清响。
忽如间水袖甩开来,碰及枝头,无数粉色花瓣儿飘洒而下,摇摇曳曳,一瓣瓣,落到衣袖、落到青草处、落到小溪间……
沈念仰面沉醉在花儿的纷飞之中,流光飞舞,如隔雾之花,朦胧飘渺。一切这么美好自然。
顾容怔住了。她跟随萧璟珩三年,听说过这位医女为采药攀悬崖的狠劲,为配药三天不眠的执着,却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衣袂翻飞间,眉梢眼角都是鲜活的笑意,像是终于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一片花瓣落在沈念唇上。她停住舞步,舌尖轻轻一舔,尝到微甜的芬芳。这滋味让她想起十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允许她尝自酿的桃花酿,也是这般清甜中带着隐秘的醉意。
“自由……”她接住一捧花瓣贴在胸口,感受它们在掌心细微的颤动。没有宫廷阴谋,没有血仇家恨,没有必须谨守的秘密,只有纯粹的美好与幸福。这一刻她忽然懂了那个武陵渔人——为何要留下,又为何再也寻不回。
当她再抬头时,面上绯色褪尽,又成了那个冷静自持的沈大夫。唯有袖中残留的花瓣知道,方才那个在桃雨中翩跹的少女真实存在过。
“该走了。”她最后望了一眼随水流远的花瓣,“暗香冢不会自己走到眼前。”
转身时,一片完整的桃花落在她肩头。沈念没有拂去,任由它陪着自己。
“阿念,明年花开时,我再带你来。”远处的萧璟珩心里郑重承诺。
沈念并没有看到远处那个挺拔的身影。
桃林外的山风凛冽起来。她摸到袖中己经蔫了的花瓣,忽然明白为何渔人再寻不到桃花源——不是路径湮没,而是人一旦尝过至纯至美的自由,就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活在枷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