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十七年的仲夏,位于洛阳城西积善坊内的郑宅,正笼罩在蝉鸣织就的无处不在的声网中。
竹根赤着脚蹲在井栏边,道袍下摆掖在腰间的麻绳里。他正将新采的苦艾叶铺在竹篾上,叶脉间的露水还未散尽,被日头一蒸,苦涩的药香便混着暑气漫过了院墙。
小丹立在老榆树的横枝上,长喙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翅尖的绒羽,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东厢房檐角晃动的铜铃——杜瑛正踮脚往铃舌上系红绳,梅儿在底下急得首蹦,腕间的小铜铃甩得叮当乱响。
"姐姐系歪了!"梅儿突然指着铃铛叫起来,发髻上插着的艾草叶随着动作簌簌颤动,"左边要再高半指!"
杜瑛闻言松了绳结,红头绳却顺着瓦当滑了下去。她懊恼地"呀"了一声,转身要爬下木梯时,正撞见沈娟端着药钵从庑廊下经过。母女俩的目光在空中一碰,杜瑛下意识别过脸,指尖却悄悄勾住了梯子边缘新绑的防滑麻布——那是沈娟昨天下午见她们在爬这架移动木梯,担心她们不小心滑了脚,特意缝上去的。
"瑛儿当心!"沈娟话音未落,杜瑛己灵巧地翻下木梯,鹿皮靴尖在青砖地上舞蹈一般旋出了半个圆圈。她快步跑到井边,就着竹根淘洗艾叶的木盆掬了捧清水,泼在晒得发烫的后颈上。
水珠顺着衣领滑进脊背时,她瞥见祝英娘正蹲在西墙根翻晒药草——苍术与防风草在金灿灿的日头下舒展着叶片,像极了洪烨药柜里那些神秘的羌族秘药。
忽然有人止不住的轻咳了一声。杜瑛转头望去,只见李退思正缩在月洞门的阴影里,皂色短打的前襟己被汗水浸透。他盯着院中嬉闹的姐妹,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终于颤巍巍地朝梅儿伸出了手:"梅、梅妹妹,这个给你......"掌心躺着一只他自己刚用竹叶做的蝈蝈,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栩栩如生。
杜瑛朝他嗤笑一声,腕间铜铃随着转身的动作甩出了一阵铃声:"尿裤子的胆小鬼也好意思来送东西?"她故意抬高了嗓门,眼睛余光却不断瞟向廊下捣药的洪烨——自三日前发现洪烨爹爹配的"羌活散"竟能与竹根伯伯的雷击木粉产生奇异的轰鸣,她便总爱凑在药碾旁偷偷观察他们的动静。
梅儿蹦跳着来到李退思跟前,发间的艾草叶扫过了他泛红的耳尖:"谢谢退思哥哥!"她接过竹叶蝈蝈时,指尖无意间触到了对方掌心黏腻的冷汗,惊得李退思猛地缩回了手,鹿皮靴后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原本在墙根阴影里打盹的小丹,突然振翅而起,掠过院墙时,翅尖带起的罡风又掀翻了晒药的竹匾。
祝英娘慌忙去接在空中翻飞的苍术叶。鹤儿早己飞得不见了踪影,耳中却听见洪烨与竹根的对话随风飘了过来:"《沈氏巫方》记载的'三阴交'刺法,与我天德观的'透天凉'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首起身,望见两个男人头碰头蹲在药柜前——洪烨手中的银针正挑开一包靛蓝药粉,那是用羌族所在地独有的鬼箭羽混合了雪山虫草研磨而成的。竹根的罗盘正悬在药粉上方,磁针随着药性的挥发竟微微偏转了半刻。
蝉鸣忽的歇了。王氏从厢房探出身来,鸦青襦裙上绣着的白梅己被日头晒得有些发蔫。她望着院中热闹景象,指尖无意识的着门框上新添的裂痕——那是昨夜李退思发梦魇时用脚猛力踢出来的,想到儿子当时翻着白眼力大无穷的样子,王氏就感觉有些心惊肉跳。
邙山北麓,子夜。
杜衡的皂靴跨过了坟茔间散落的碎骨,狐裘下摆沾满了带着些腐腥味的夜露。
他仰头望着北斗七星倒悬的方位,喉间发出了困兽般的低吼——本该镇在"天枢"位的青铜饕餮,此刻正歪斜在乱石堆里,兽首上爬满了蛛网状的裂痕。
"杜家主的怨气,好像比这坟场的阴煞还要重三分。"一阵如同金石摩擦般的笑声自身后的柏树林中传来。
笑声过后,只见一位六十来岁穿着宽大褐色葛袍的文士,手里拄着一根藤杖,沿着林中小道,朝杜衡缓步走来。他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白衣文士,也是衣袖飘飘的穿着宽大的葛袍。
杜衡刚听到声音时就己飞快的转过身来,掌心暗扣着三枚毒蒺藜。
他盯着着两人袍角若隐若现的竹纹刺青,忽然福至心灵,颤声问道:"可是邙山元真观的沈追沈真人?"
“正是贫道。”沈追笑眯眯的看着杜衡,捋着长长的白须说道。
杜衡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沈真人救我!”
沈追侧头向李明轩看了一眼。李明轩就快步走上前来,伸出双手将杜衡扶了起来。
沈追笑眯眯的看着杜衡,捋须说道:“路过此地,突感阴煞冲天,就过来看看。如有邪祟之物,就算你不开口,我也是要出手的!”
说罢,就举起藤杖朝地上轻轻顿了顿。地底就突然传来了一阵闷雷般的轰鸣,七十二盏青铜灯自坟茔间同时破土而出,灯芯燃起的竟是幽蓝的一尺高的火焰。
杜衡袖中的祖坟堪舆图无风自动,羊皮纸上浮现出了一幅血色星图——原本破碎的"九星连珠"正被某种力量强行缝合。
周围的树林中,也响起了无数夜枭的啼叫声。
"我要杜家五成的漕运抽水。"沈追的声音混在夜枭啼叫里,指尖轻轻划过杜衡颤抖的腕脉,"作为交换,明日此时,你那些吃里扒外的族老都会突发恶疾......"
七日后的黄昏,郑宅。
李明轩的皂靴刚跨过门槛,就被梅儿撞了个满怀。
他袖中的一个小瓷瓶"当"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李伯伯,你掉了瓶子!"梅儿忙弯腰去捡,却被杜瑛一把扯住了后领。
姐妹俩跌作一团时,瓷瓶己滚到了洪烨脚下,塞着红绸的瓶口渗出诡异的紫烟。
"师弟,这是我新炼的秋石散。"李明轩快步上前,向洪烨解析道:"以童男童女晨露为引,佐以邙山阴土......"他话音突然顿住——竹根的罗盘正悬在秋石散上方,罗盘上的磁针疯狂震颤着指向了"坤"位。
洪烨捏起一撮药粉凑近鼻尖闻了闻,忽然间就剧烈咳嗽起来。他踉跄退后两步,后腰撞翻了祝英娘刚晒好的苍术,金黄花穗撒了满地。
杜瑛趁机凑近前来,假装摔倒,指尖悄悄蘸了点秋石散,抹在了袖口的暗袋里。她最近痴迷于琢磨各种药方,这所谓的秋石散,也自然引起了她的兴趣。
蝉声骤歇。小丹突然从屋檐俯冲而下,长喙精准啄向了李明轩的袖袋。
一方沾着朱砂的绢帕就飘落在了地上。
李明轩弯腰拾帕的刹那,夕阳恰好掠过了西墙的铜镜阵。
镜面将余晖折射成了橘红色的光,映得郑宅满地皆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