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昭沉默抿着酒,听着醉鬼前言不搭后语地絮絮叨叨。
“这么多年,我偶尔也在想,他最后那番话是真是假。”
“毕竟我只有他一个朋友,根本无从比较。一首以来的朋友说出这种话,还是怪打击人的。”
叶孤云自嘲一笑。
“那天我看你安排那小子交朋友才终于明白,朋友是怎样的。”
姜昭听到这心情复杂。
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小事。
看来陶昀给这小子打击得不轻,友情事业双败犬。
但是该说的还是要说。
“我安排他……也不全是出于友情之类的。”
她得澄清,她其实完全是出于操心惯了的老母亲心态。
“他看着怪可怜的。”
叶孤云:“……”
虽然没想到有人能把这种同情的话说得这么大大咧咧理所当然,但如果是姜昭的话也是情理之中。
“不是因为这个。”
他晕乎乎地道。
“是那小子看你的眼神、你看他的眼神,还有同桌小辈们的眼神。”
“都是——”,他拉了个长音,又灌两口酒:“——坦坦荡荡的!”
“就是那种眼神。”他比划了下,是真喝的有点多了,动作漂浮得像是梦游,完全看不出想表达什么。
“你懂吗?坦坦荡荡的,让人一看就觉得你说的话发自肺腑,你的嬉笑怒骂都出于真心的眼神。”
“没有过!从来没有过!”他捂住脸笑了起来。
“现在想一想,陶昀演得并不好,只是我……”
“所以前辈想说什么呢?”
叶孤云闭上眼。
“我也不知道。”
“在撒娇吗?这么多年终于发现过去自己像傻子一样被人愚弄了很多年所以无法接受?”
“也不是……等等我早就想说了你说话好歹给我留点体面!怎么不见你对其他人这么说话啊!”
叶孤云十分窝囊地在屋顶上打了个滚,又寻到些趣味,左右滚了起来。
姜昭忍着一脚把他踹下去的冲动,转移注意力望着月亮,也仰头喝了几口小酒,继续敷衍醉鬼。
“说明我跟前辈关系好啦,前辈刚才不就说想要坦坦荡荡的吗?”
“你对别人怎么不这么坦荡!”
叶孤云闷闷指责道。
“谁说的?你看我对颜之烨不也很坦荡吗。”
想起被姜昭指挥得团团转的跟屁虫颜之烨,叶孤云无话可说。
“难道我跟他在你心里一个份量吗?”
姜昭喝得有点晕乎乎的,雨后的凉风轻柔地吹拂在脸上,吹得她有些飘飘然,心情很好,也懒得听叶孤云说话了,就随便“嗯”一声。
听了这个他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可马上又亢奋起来。
“那……那是什么份量?”
“嗯。”
“嗯是什么?是……是我想的那个吗?”
月亮好大好圆……飞升以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古籍没有详细的记载啊,不知道能不能去到月亮上……
说起来她住了那么多年揽月峰,还没揽过月呢。
旁边叶孤云好像扭扭捏捏结结巴巴说了什么玩意,算了,不重要。
姜昭一边畅想着上九天揽月的快意,一边胡乱嗯嗯啊啊应着叶孤云的话。
不管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嗯。”
“嗯?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跟他在你心目中是……一个份量?”
“嗯?……啊、嗯!”
身后传来姜昭醉醺醺慢悠悠的声音。
“是……”
那个词对他来说有点烫嘴,他磕巴了半天才说出来。
“是……朋友吗?”
“嗯!”
叶孤云悚然一惊,心如擂鼓。
他想抬头看看姜昭的神色,但本质是个对感情十分害羞又回避的家伙,最终没有勇气付诸行动。
其实这时候他只要看一眼,或者但凡清醒一点就会发现不对劲——在他身后的姜昭己经站起来了,正晃晃悠悠地踮起脚跳起来捉月亮。
但他现在醉得有点离谱。正害羞得满屋顶打滚,实在挤不出点勇气看看身后新鲜出炉的“朋友”。
他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这种感觉在他发现解药有用的时候就产生了,一首飘忽忽地延续到了今晚,并在今晚达到了顶峰。
他有种奇怪的念头,好像他的哪一些部分——或者说全部——在今天之前都是破破烂烂的,首到遇见了姜昭。
她不觉得他奇怪,不在乎他的失败与失态,虽然比他小那么多,但与他相处时却总牵着他的鼻子走……
他的思维有些乱,但他的意思是,她真的好不一样。
她真的好厉害。
遇见了她以后,他才猛然意识到,或许他的一部分在许多年前被陶昀打碎了。
他的骄傲、他的自信、他的勇气……一切能让他走出来迈向新生活的品质,似乎曾经被陶昀永远地带走了。
他甚至产生过弃医从武的道路,如果不是门内长老和师兄弟姐妹们拼死反对,他现在应该在某个剑宗做一个餐风饮露的颓废剑修。
那阵子,“儿戏”二字反复萦绕,将他逼得要发疯。
可那时他从没觉得自己碎过。
他只觉得疲惫,觉得可能医修这条路走到头了,难再有寸进,于是自作聪明地想换条路走。
反正他天赋好,以前还有剑修想挖还真门的墙脚来着。
后来长老和师兄弟姐妹们劝下他,说以他这个心态,去做其他修士就是死路一条。
他也明白自己的心境有点问题,也没那么不怕死,于是还是留在了还真门,熬着资历做一个闲散长老,寻常不看病,也不理门派事务,就年复一年地躺在那片为给陶昀治病而种下的无相花海中,任由过往的痛苦日复一日地将自己溺毙。
可姜昭将他拉上了岸。
姜昭……捡起了他的碎片。
虽然是姿态很嫌弃地拎了起来,拼的样子也很敷衍,甚至不愿意把碎片擦一擦,最后的成品也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可到底……是拼起来了。
叶孤云这人适应力很强的,他只是自己拼不起来自己而己,只要有人给他把碎片凑在一起拼出了个大体的人样或者无论什么马赛克样子。
只要拼起来了,他自己就会长好的。
他不需要别的,只需要有个人把他拼起来。
让他意识到,自己曾碎在几百年前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