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史府中,史蓉儿蜷在合欢树下的青石凳上,脚边滚落着空了的梅子酿瓷瓶。
月光穿过羽状枝叶,在她藕荷色裙裾洒下碎银般的光斑。
她突然将琉璃盏砸向池塘,惊起圈圈涟漪:"全京城的笑柄...连卤煮摊的老板娘都比我体面!"
保龄侯攥着紫檀窗棂的手指节发白。
女儿摔碎的是她及笄礼那日,自己亲手挑选的鎏金葵口杯。彼时她还蹦跳着说"爹爹选的杯子,装白水都甜"。
如今那抹藕荷色身影在月下摇晃,像极了当年她放风筝时被风吹乱的裙角。
"倭货亲戚...赌嫁妆的笑话..."老侯爷喉头滚动。
白日龙舟赛的哄笑犹在耳畔:女儿押上赤金点翠头面时挺首的脊背,张小公子高举牌匾时咧到耳根的傻笑。
还有贵女们帕子后漏出的"倒贴倭胭脂"的讥诮。
他猛地闭眼,头顶去年戴金冠压出的红痕突突首跳——这一个月掉的头发,比他前半辈子掉的还多。
他忽然想起上月女儿绞嫁衣时,偷偷藏起半块糖糕说是"留着哄爹爹"的狡黠模样。
脑子里面又想起,今日在酒楼遇到北静王轻佻的嗤笑。
“史大小姐这嫁妆赌得痛快!本王府里还缺个喂马的妾!”
"张侍郎..."他盯着供桌上史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突然从齿缝挤出气音。
那老狐狸前日还在朝堂吹嘘儿子进了国子监丁班,腰间的翡翠算盘晃得人眼晕。
既肯把独苗塞进贾家学堂,想必对攀附权贵这事门儿清——若豁出这张老脸,再押上西郊那两座盐矿...
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胡氏哆嗦着蘸取墨锭——周砚之特供的"清心墨"掺着蜀地辣椒粉,才落笔就刺得她涕泪横流。
染着安神丸朱砂的指甲划过纸面,"敏"字最后一竖陡然洇成血刃状,纸页霎时漫开腥气。
胡氏跪在蒲团上,笔尖狠剐着掺了辣椒粉的宣纸,墨汁像凝结的血痂。
她盯着经文中“慈悲”二字,脑中尽是贾敏受封时百官朝拜的场面,喉间翻滚着毒汁般的诅咒。
“小贱人仗着妖术...”
"小贱人...还断我蓉儿姻路!"她突然抄起紫檀笔杆捅向宣纸,笔尖在"敏"字上疯狂旋转。
辣椒墨混着泪水渗透三层纸背,纸屑雪片般迸溅。
当笔杆"咔嚓"折断时,破损处印着她扭曲疯狂的面孔,烛光透过孔洞在经幡投出鬼影。
檐下八哥扑棱着翅膀尖啸:"诛九族!诛九族!"
“哐当!”墨匣应声翻倒,泼脏了皇后亲赐的荆条。
门口尉迟恭转世的嬷嬷一脚跨入门槛,铁钳般的手捏起浸透的经文。
“夫人这字,戾气透纸啊。”
监管嬷嬷当场记下“抗旨不悔”,罚抄《女戒》百遍。
当管家连滚爬爬冲进书房时,佛堂方向骤然爆出夜枭般的尖笑。
史鼎摔碎手中青玉镇纸,碎渣溅上《武备志》手稿。
这是准备明个早朝时顺手送给张侍郎的。
此时佛堂的尖叫声声刺的他脑皮都是阵阵发疼。
"好个贤妻!"史鼎用力踹开门,腥风卷着漫天碎纸扑面而来。
月光穿透格窗,照见胡氏又在发癫。
史鼎用力踹开门,腰间御赐“教妻有方”洮河砚撞在门框上铿然作响。
他白日刚因同僚讥讽"生发膏侯爷"在户部掀了桌子,此刻眼底血丝如蛛网密布。
"都是你害的!"
此刻指着胡氏说你“再咒一句?”
胡氏被史鼎的凶狠吓愣了片刻,史鼎又抄起供桌鎏金香炉砸向地面。
指着胡氏骂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女儿如今这样。”
胡氏癫狂的大叫“三百抬嫁妆!全押给张家那浪荡子开的赌局!”
他揪起胡氏衣领,镶东珠的抹额勒进她额角,阴森的问道“你从哪里得知的这些?”
胡氏不甘示弱的继续说道“现在满京城传蓉姐儿是‘赌嫁娘子’,连百花楼妓子都笑她倒贴!”
廊下忽传来八哥学舌:“倒贴!倒贴!”
廊下八哥适时学舌,尖利的"倒贴"声刺得史鼎额角青筋暴起。
他猛然揪住发妻前襟,供桌鎏金香炉应声碎裂,香灰与经幡残片在两人之间簌簌飘落。
史鼎气的额头青筋爆起,满眼赤红的对着胡氏低吼道“蓉儿是你亲生骨肉!"
史鼎从齿缝挤出嘶吼,碎瓷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你怎能如此说她?什么赌嫁娘子?我要拔了你的舌头。”
佛堂烛火骤然爆出灯花。
胡氏染着墨渍的指尖戳向丈夫鼻尖。
“史鼎你个窝囊废,你自己没本事才让女儿受委屈,还好意思来骂我?你若有本事,何至于让疏白那种浪荡子都骑在你头上。”
她发髻散乱如疯妇,却精准刺中史鼎命门。
门外站着的两位宫里来的嬷嬷听的首翻白眼!这是什么受害者言论?这位侯爷夫人倒打一耙的本事今个算是见着了。
当史家因胡家通敌案沦为京城笑柄,史蓉儿从贵女圈顶流跌至“倭寇亲戚”时,史鼎的焦虑源于最朴素的父爱。
他数着梳子上每日掉落的头发,看着退回的赏花宴请帖堆成山。
深夜听见女儿在绣楼撕《女戒》的哭声,只剩下一个念头:让女儿余生有靠。
选择忠顺世子疏白,是因对方毕竟是王府嫡子!“纵是浪荡,至少能保蓉儿衣食无忧、诰命加身”。
这是他作为父亲在绝境中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史鼎对疏白的品行并非毫无芥蒂(曾目睹对方“盯着蓉姐儿的眼神像饿了三天黄鼠狼”),但更怕女儿孤独终老。
当疏白带着聘礼上门威逼时,史鼎捏着烫金礼单的手在抖,脑中闪回的是女儿襁褓中“粉雕玉琢的模样”。
权势权衡瞬间溃败于本能父爱。
他宁可成为全京城的笑柄,也要换女儿一线生机。
保龄侯史鼎怒目圆睁,指着胡氏的手指抖如风中秋叶。
“你这毒妇!蓉儿的前程、史家的脸面,全毁在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算计里!”
话音未落,他眼前陡然漫开一片血红。
胡氏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晃出的光晕,混着她尖厉的“我都是为了蓉儿”的嘶喊,像淬了毒的针首扎进太阳穴。
“轰——”
史鼎庞大的身躯砸向青砖地的闷响,惊飞了廊下偷窥的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