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檐角的铜铃叫北风刮得叮当响,林小禾蹲在供桌底下捡碎瓷片。前日县令夫人送的那对青花赏瓶,终究没逃过二狗举着竹竿捅麻雀的祸手。瓷片锋口划破指腹时,她听见外头驴车碾过冻土的吱嘎声。
“小禾!村口来了好多官兵!”翠花媳妇的破锣嗓子惊飞梁上燕,锅铲当啷掉在青石板上。林小禾钻出供桌,正撞见顾长风挑帘进来,粗布棉袍肩头落满雪粒子。
“是刺史的粮车。”他哈着白气搓手,指节上冻疮裂着血口,“十车新粮种,说是补咱村的鸡瘟损失。”话音未落,外头突然炸开哭嚎。王大娘抱着空鸡笼瘫坐在雪地里:“补多少粮种顶啥用?我的芦花鸡能活过来吗?!”
刺史的皂靴踏过满地鸡毛,朱红官袍下摆扫过结冰的血渍。林小禾盯着他腰间玉佩——那蛟龙纹与顾长风的玉扣原是雌雄一对,此刻却像两条困在冰面的鱼。
“谢家的地契。”刺史从袖中抽出泛黄纸页,火漆印在寒风里脆成齑粉,“该物归原主了。”
顾长风突然抓过地契扔进祠堂火盆,火舌卷着“谢氏田庄”西个字窜上房梁。里正的老泪滴在赈灾册上,晕开了墨迹未干的“谢珩”二字:“你这孩子...”
“顾家村的地,养顾家村的人。”顾长风转身抓起供桌上的冻梨,掰开塞给哆嗦的二狗,“开春在晒谷场东头起学堂,请城里的秀才来教娃们识字。”
林小禾袖着手看火星子噼啪炸响。那夜在染坊靛青布里,他腕间红绳缠着她发梢说的混账话,此刻倒像这冻梨的滋味——酸涩里裹着丝回甘。
晒谷场的积雪叫晌午头晒化了,露出底下发黑的鸡血。林小禾拎着石灰粉撒消毒,冷不防被个雪团砸中后颈。顾长风蹲在草垛上笑,新裁的棉袍肘部还露着絮。
“二十好几的人,比二狗还浑!”她扬手要掷雪,却见他突然变了脸色。三个穿缎面袄子的婆子扭着腰过来,领头那个鬓边金菊花颤巍巍的:“这位可是腌金玉蛋的林姑娘?”
林小禾沾着石灰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夫人要订蛋?”
“咱们是锦绣坊的。”金菊花婆子捏着帕子掩鼻,“苏掌柜让捎个话,省城夫人小姐们瞧上您铺石子路的巧思,要订二十车鹅卵石做踏青径。”
顾长风跳下草垛,雪渣子扑簌簌落进领口:“河滩石子要多少有多少,犯得着专程来订?”
“哟,这位爷不懂了。”婆子们交换个眼神,“夫人们要的是三月桃花汛冲下的粉石子,还得混着五色螺壳——就像您家院墙根铺的那种。”
林小禾突然想起那夜大火,顾长风背着她逃命时,靛青布上沾的螺壳正泛着这样的彩光。她蹲身抓了把雪,冰得指尖发麻:“要多少银子?”
“苏掌柜说了,按斤算钱。”婆子掏出个锦囊倒出金瓜子,“先付十两定钱,余下的...”
“不必。”顾长风突然插话,“让夫人小姐们派丫鬟来捡,捡多少算多少。”他踢开脚边冻硬的鸡骨,“只一条——不许乘车马踩坏河滩。”
婆子们扭着腰走了,林小禾盯着雪地上金灿灿的瓜子印:“送上门的银子不要?”
顾长风解下棉袍裹住她:“那年发大水,我娘攥着半袋金瓜子往山上逃...”他喉结滚了滚,“河滩的螺壳,该是娃娃们换糖吃的玩意。”
开春头场雨落下来时,晒谷场东头的地基己打好了。林小禾蹲在茅草棚里熬浆糊,忽听得外头吵嚷。翠花媳妇顶着斗笠冲进来,蓑衣往下淌水:“刘记的人赶着车往河滩去了!”
林小禾抄起搅浆糊的擀面杖就往外跑。雨帘里,十辆牛车正碾过刚冒头的芦苇芽,刘掌柜的小舅子举着麻袋叫嚣:“刺史大人说了,河滩是官家的地!”
顾长风从学堂梁上跃下,椽子灰扑了满脸:“放屁!刺史批的文书还在祠堂供着!”
“批的是顾家村,可不是谢家庄!”小舅子抖开张新地契,朱砂印晃人眼,“这上头白纸黑字写着,河滩归户部陆...”
轰隆雷声截断话音。林小禾突然笑了,擀面杖戳在泥地里:“刘大哥,您这地契上盖的是陆侍郎的私印吧?”她摸出个油纸包,“前日刺史大人赏的梅子糖,您尝尝?”
小舅子下意识后退,牛车轧着湿泥打滑。林小禾趁机掀开车帘——麻袋里露出官仓的霉米,混着新采的螺壳。
“原来陆家要螺壳是为盖霉米!”顾长风踹翻麻袋,螺壳混着黑米洒了满地。翠花媳妇突然扯嗓子喊:“快看!米里爬出虫了!”
暴雨冲刷着米堆,褐甲虫在螺壳间乱窜。林小禾举起擀面杖敲响铜锣:“乡亲们瞧好了!这就是刘记要埋在咱河滩的毒米!”
人群呼啦围上来,不知谁先掷出个冻梨,正砸在小舅子额角。顾长风趁乱拽走林小禾,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河滩跑。
芦苇荡里漂着未化的残冰,林小禾瘫在草垛上喘气:“你早知陆家要往河滩埋米?”
顾长风拧着衣摆的水:“那夜刺史给我看军粮案卷宗,陆家惯用螺壳盖霉米。”他突然摸出个油纸包,“东门银匠铺新打的,试试?”
麦穗纹银镯套上腕子时,林小禾瞥见他颈间红绳——原先的玉扣换成了银丁香,正是她上回在染坊咬过的那枚。
“谢家的地契烧了...”他指尖擦过她腕间冻疮,“往后只有顾长风的媳妇能管我。”
雷声滚过远处山峦,惊起群鹧鸪。林小禾揪着他湿透的前襟凑近:“顾长风,你属狗的吧?”
“属狼。”他咬住她耳垂,“专叼傻村姑的狼。”
雨幕忽然被火把撕破,刺史的皂隶押着刘记的人往村里去。林小禾摸出块麦芽糖塞进顾长风嘴里,甜味混着雨腥气,竟酿出些桃花汛的滋味。